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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章 太音千古寄金石 ...

  •   第四十一章 太音千古寄金石

      蓬莱阁,是君宁立国之后由太祖下令,命摄政王宁川泽亲自设计并督造,用以供奉君宁护国之神。二百多年来,除历任帝王登基,册封太子及摄政王外,均无人得以造访神殿,更无人得见神上真颜,以至于朝臣百姓都认为蓬莱殿中供奉的不过是一具泥胎塑像。
      直至熙泰四年。
      神上现世,蓬莱第一次有了侍神女。

      宁曦月带着尹修离一路穿过琼装素裹下仍是气势恢宏的前殿,去到连历任皇帝都未曾涉足过的书房,却没找到人影。
      难道这个时间去云峥山泡温泉了?
      她皱了皱眉,刚想招呼尹修离,回头却见他盯着偌大的书房里层层叠叠满墙的书正目不转睛,不由得笑了出来:“对哪本有兴趣?等下问他就是了。”
      她话音刚落,书房外一个含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泽诚看上哪本,尽管拿走,我这里不少孤本,应该对你的胃口。”

      尹修离闻言转身,见一袭月白颀长的身影负手拾阶而上,身后大雪纷扬而下,更衬得他气宇天成,凌然出尘。待对上那双眸子时,连尹修离也不觉被压低了三分。
      就如同一把收鞘的古剑,虽锋芒不显,却是芥子纳大千。
      他站在那里,便是洪荒万年。

      尹修离面向来人,躬身行礼。
      “见过神上。”

      而天曜也在打量着他。
      眼前男子气度非常,敛如静水流深,幽似山间空翠,一襟朗月,两袖长风,此时弯身行礼,神态谦逊恭谨,却是谦而无卑。
      尹修离这个名字,他从来都不陌生,宁曦月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地讲过好几次他的生平事迹,更是引为生死至交。
      以曦月多年任摄政王而养成的多疑的习惯,她对尹修离,是从心底的不设防。
      也多亏两人之间没生出男女之情,不然,他心里暗叹了口气,他的醒悟来不来得及还尚未可知。

      一只手突然阻隔了他的视线,宁曦月冷不丁地插进来一句:“你这么含情脉脉地要看他多久?”
      天曜拉下那只晃晃悠悠的手,顺势让尹修离起身。尹修离直起身,整整衣摆无奈道:“这屋子哪来的这么大醋味?”
      天曜失笑,招呼尹修离坐下,亲自倒了茶,对宁曦月道:“难得你会带人来蓬莱,是有事情要问我?”
      宁曦月耸耸肩:“传说楚王曾送给随国国君一堵编钟,是否有此事?”
      “随国?是那个‘汉东之国,随为大’的随国?”
      宁曦月看向尹修离,尹修离点点头。
      “哦,”天曜了然,“你们说的该是曾国,一国两名罢了。楚王给曾君送钟,的确有这么个事儿,不过送的不是一堵编钟,而是一口镈钟。曾君名乙,派人造了一堵编钟,共有六十五件青铜钟,后来用这口镈钟替换了最大的那口甬钟。”
      “送钟?啧,”宁曦月听完若有所思,“这里面怕是有更多的故事啊?”
      尹修离放下茶盏,也是若有所思:“那都不是重点了,不知神上可见过这堵编钟?”
      天曜笑着点点宁曦月的鼻子,被她一脸嫌弃躲开:“说来也是巧,我那时听闻曾君铸钟,一时起意,避人耳目想去一睹风采,定音的均中木还是我调的音。”
      他抬头看见尹修离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又笑了一下:“图纸我也见过,我可以帮你画出来。”
      尹修离起身敛衽一礼:“多谢神上。”

      宁曦月托着下巴听他们两个说完,出言问了一句:“要画多久?”
      天曜想了想:“至少要两个时辰,画完要用晚膳了。”
      宁曦月:“……”
      说得好像你需要吃饭一样。
      尹修离从善如流地笑道:“不知臣可有这个荣幸品尝到摄政王亲手烹饪的佳肴?”
      宁曦月:“……”
      你们两个一见如故是吧?
      她伸手虚点点尹修离,又横了一眼天曜:“我得先回府去找一下宁一,互市的事情不容有失,早确认比较好,回来再给你们两个做饭。”

      天曜目送她出门,待确认她离开蓬莱后,才找出一张展幅极大的白宣,扬手一抖铺在地上。他提了笔,褪去鞋袜,赤足走上宣纸,蹲下身,落下了第一笔。
      尹修离站在宣纸之外,垂头观看。
      待整堵编钟的框架画完之后,天曜顿了笔,直了直腰,微微偏侧过头:“泽诚此来蓬莱,不单是为了这堵编钟吧。”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尹修离的回应,只笑了笑,笔下继续。

      过了半晌,尹修离才回道:“我来,想见一见你。”
      他对己没用谦称,对天曜也没用尊称,天曜唇边的笑却越发明显,他画完当前这笔,直起腰转过身,面向挺拔而立的尹修离,竟微微低头。
      “我也想见见你,对你道一声谢。”

      尹修离一怔,随即意识到他在谢什么,紧绷的脸柔散而开,低声说:“她以国士待我,我岂敢不以国士报之?况我受一人之托,要照拂看顾她一生,她既已得遇良人,我自是要见见的。”
      见见这个,重过她与君扬多年青梅竹马情谊的人。

      天曜懂了他话中未尽之语,眼中晃过片刻冷意:“君扬并非良配,当然这话并不是出于我对私情的私心,而是……他们不适合。”
      是真的不适合。
      尹修离对此深以为然:“先帝还在的时候,我曾以为两人能走到一起,而等我真的入了朝堂才发现,皇上和摄政王竟是被端王和丞相压迫着才站到了一起。而一旦失去外力压迫,以他们两人的性格,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两人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宁曦月虽为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君扬而把过往恩怨一肩挑起,但总归是被杜言算计着埋下了隐患。
      杜言看似被逼离京,但也顺势以退为进,让两人最大也最致命的矛盾逐渐显现成形。
      宁曦月我行我素,性子激烈,一往直前,而君扬较她处事颇敛,守正秉中,疑虑重重。
      这本无所谓对错,但作为君臣、作为盟友,两人之间注定不会有善终。
      想来当两个孩子的秉性风格初现端倪的时候,君泓就已经调整棋局,逼得有心变舵的杜言与他不得不并辔而行了吧。

      天曜持笔在宣纸上随意而立,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低沉,在外面呼啸的北风中有些模糊:“帝王之心大多凉薄,终局难免伤人伤己。”
      “君扬伤己我不管,但她会难过。”

      尹修离眼波动了动,垂眸立了良久才开口:“我此次来,也是受先端王君泓所托,多谢神上二十余年前出蓬莱相救宁氏遗孤之恩。”
      天曜闻言盯住尹修离,见他慢慢抬头,毫无畏惧地直视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字清晰而缓慢地问道:“只是,端王有一事不明,神上自开国以来未曾过问皇权交替,未曾过问宁府兴衰,为何会对一襁褓女婴青眼相加?”

      天曜挑唇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道德经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天下之事皆如此,这世上有光就有暗,有天就有地,有日,就有月。神上,您说呢?”

      此时的尹修离已经褪去了霜天晓月的清雅,周身满是锋芒毕露的凌厉,天曜却在这一声声可称得上是大不敬的质问中感受到了从心底而生的开心。
      为宁曦月有这样一个挚友、一个兄长而开心。

      “修离,”他温和而亲切地叫了尹修离的名而非字,“你说这个问题,曦月想过吗?”

      尹修离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是啊,宁曦月虽然总说自己又怂又懦弱,但却比谁都聪明都坚强。她若有疑虑,今日二人就不该是这般光景,她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做了替代品。
      念及此,他笃定道:“她想过,也猜到了,但是她对自己有信心,也对你有信心。”

      天曜微笑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了。”
      尹修离自嘲地摇摇头:“倒是修离孟浪。”
      天曜摆摆手示意无妨:“我很为她高兴。只是我困于蓬莱,朝堂之上刀剑无影,前路只会愈发凶险,还请你多多费心了。”
      尹修离心底一酸,认真道:“请神上放心。”
      天曜又笑了——他今天笑得次数格外多,他看进尹修离的双眼,也认真道:“也请你放心。”
      尹修离也笑了出来。

      已是二九,雪舞云起,一眼望去,漫天雪花如点点飞花,片片鹅毛,不过半天功夫,奉安古城唯余茫茫,一切繁华皆被掩去,满城积素,琼枝凝华。
      宁曦月裹着一身白貂裘,兜上雪帽,骑一匹红蹄白马在铅云之下延朱墙而行。

      摄政王府外的门丁远远看见她,一个小跑去通传,一个张罗着开门。素锦得到消息匆匆跑出来,正赶上她下马,连忙迎上去帮她掸掸斗篷上的落雪,边掸边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儿,您也不传个轿子,也不嫌冷。”
      宁曦月打了个手势让暗卫去叫宁一,回身点点素锦额头:“你怎么这么聒噪了?我什么时候怕过冷?”
      两人一路走进书房,素锦帮她除了斗篷和雪帽,转身挑帘出去,片刻拎着一个食盒进来:“顺公公刚送了糖葫芦来,说是皇上说了,给您回来吃的。”

      宁曦月本随意应了一声,但听见素锦下半截话,喝茶的手顿住了。
      君扬说给她回来吃?
      她追问了一句:“顺子什么时候走的?”
      素锦看了眼时辰:“大概两炷香以前吧。”
      宁曦月皱起了眉。
      她出宫去尹府算是临时起意,再加上入冬以来她一直都是在摄政王府处理公事,懒得去淸政所,君扬应该是不知道她没有回府的。
      所以他是派了人在盯她的行踪。
      只是以君扬的作风,根本不会让顺子来传这样一句话,这是把警告挑明。他们之间虽然矛盾已经具象化,但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所以……她心思一转,这的确是个警告,不过是来自顺子的警告,警告她君扬已经对她起了疑心。

      顺子。
      她放下茶盏,眯了眯眼睛。
      顺子比君扬大几岁,是在君扬不到七岁的时候被指派到太子身边的,后来逐步做到大内总管,也算是与他们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称得上熟络。他做事稳妥,服侍君扬这么多年未出任何差错,可以说是忠心耿耿。
      看来,是她走后君扬说了些什么,竟让顺子进退维谷了。

      素锦察觉她神态有异:“小姐,发生什么了吗?”
      宁曦月撑了会儿额头,勉强笑道:“一些早就料到的事罢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石子脆响,在呼啸的北风中却格外清晰。她收起情绪,直接扬声道:“进来吧。”

      宁一入室关门,跪地行礼:“王爷,您找属下?”
      宁曦月靠上软枕,淡淡道:“你亲自走一趟秦州,从秦州出关,把互市的三条通商线都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有异。此事务必谨慎小心,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不要打草惊蛇。”
      宁一问:“可有侧重?”
      宁曦月沉吟片刻:“没有,只要你觉得不对的地方,都找出来查一遍。”
      “属下明白。”

      待宁一离开,素锦才皱着眉问宁曦月:“可是互市出问题了?”
      宁曦月轻轻出了一口气:“但愿只是我们多心了。”她靠坐了一会儿,直起身子:“磨墨,我要给阿姐写一封信。”
      “是。”

      她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完已近未时。她把厚厚一叠信纸装进信封里封好,写上“君清亲启”,转手递给素锦:“让人送去给驿站吧。”

      素锦出门后,宁曦月又让人去后厨准备几尾处理好的活鲫鱼,剁一些肉馅,又剁一扇排骨,再取一棵白菜、一小块五花肉、一块豆腐、两个茄子、一棵花菜、几粒话梅、葱姜蒜海椒等调味香料若干,用大食盒装好。
      其实蓬莱什么都有,但她就是想从外面带食材,就好像能让天曜多沾些烟火气一样。
      她换了件孔雀羽的斗篷,想了想还是坐轿去蓬莱,一进厨房就忙活了开来。

      宁曦月自小养尊处优,本是不懂庖厨之道的,还是那年西征凛川时跟着军中老兵学会了做些野味,后来又认识了既精通又乐于此道的周静姝,陪她做过几次饭,因此也能做些吃食。
      她快手快脚地做了话梅小排、酱烧茄子、白菜包子,蒸了米饭,又炖了鲫鱼豆腐汤,这都不难,唯独花菜她还是第一次处理。这东西是之前西方番邦进贡的,宫里试着种了一些,产量很少,大多供给了宫里和摄政王府,没几个人会做,她还是看周静姝和御厨商议着做过一次。

      把花菜掰成小段,迅速焯水捞出,五花肉切片和葱段一起下油锅,炒香后加入一勺蜀地的红油豆瓣酱,半勺蚝汁,一点黄酒,再下花菜段和干海椒,用盐和糖调味,翻炒至断生,再在锅边淋上少许水,盖上盖子略焖一会儿。
      起锅后她有些忐忑地尝了一口,有点烫,咸香和鲜香中透出少许辣味,花菜茎又韧而脆,味道和口感都是极好。

      宁曦月看了眼时辰,已是申时中,她托着食盘到书房一看,天曜几乎全部画完,除了中间那口镈钟。天曜正对尹修离道:“这六十五口件青铜钟,件件一钟双音,若是音定不准,可把均中木送来给我。司乐坊仿制时也不必再用那口镈钟,按照音律制一口甬钟就是。此外这钟上件件都有铭文,我也不画了,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铭刻吧。”
      他边说边走过去接宁曦月手中的托盘,尹修离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巨幅图纸卷起,感叹道:“待仿出奏响,定是金石之乐,盛世宏音。”
      宁曦月甩了甩手:“那就希望等编钟造好的那天,我们能缔造出一个盛世,才对得起你说的盛世宏音。现在……可不算呢。”
      天曜露出些许赞赏:“我经历过这么多朝代,见过最多的是当权者脑热,把普通太平年当做是盛世,而这往往就是自取灭亡的开端,你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被一时的成就迷惑双眼,这很好。”
      宁曦月施施然一礼:“是神上教得好。”
      他两人正对视而笑,一旁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的尹修离轻咳两声:“所以我们在哪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睛好像有点疼。

      天曜抬头看了看屋外渐落渐小的雪,回头对二人道:“你们若是不怕冷,便到湖心亭上去,咱们可以煮酒赏雪。”
      尹修离从他手中接过托盘:“‘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好意境。我功夫在身,自是不怕的,只是要烦请神上前去取酒了。”
      天曜让他们两个先去,笑道:“只是不是什么新醅酒,陈年酿我倒是有一些。”

      酉时中,天渐渐暗了下来,尹修离饮至微醺,天曜神色清明,两人联诗已经联了好一会儿,联到宁曦月靠在天曜身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尹修离见她如此,摇头笑了笑,告辞回府。宁曦月眼也不睁,更不说起身送他:“偏门外母狮子口中拉环连拉三次,即是叩门,待天曜知晓,便可入蓬莱了,你们若是意犹未尽,下回继续。”
      尹修离闻言,对天曜躬身一礼,又对宁曦月躬身一礼:“多谢。”

      直到两人回房,天曜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她:“你都不好奇他和我说了些什么吗?”
      宁曦月正解外衣的手一顿,笑了笑:“他支开我的意思那么明显,定是有些话不想我听,我多么善解人意啊。”
      天曜立了片刻,走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低声问:“你猜到了,不是吗?”
      宁曦月慢慢放下手,放到天曜环在她腰间的臂上,好一会儿,才轻轻问:“她叫什么名字?”

      “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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