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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待月池台空逝水 ...

  •   第四十章待月池台空逝水

      永安十五年冬月,豫州牧武景桓上书奏全年无大涝之灾,左都御史向祯当庭呈上皖州牧戴士堂的奏章弹劾武景桓私自收束河道,置千万百姓于不顾。

      这是宁曦月和尹修离再次商议的时机。多亏那日景荣在朝堂上闹的一出给两人意外提了个醒,现在的朝堂已经不再是当初三足鼎立派系分明的朝堂。如今端王已死,丞相回乡,朝堂上浑浊不清,再加之暂时没有外力迫使宁曦月和君扬聚成一团,两人之间的情谊也因端王死前和宁曦月产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行事便要多加小心。
      只是如此算计君扬……尹修离伸手在发呆的宁曦月眼前晃了晃:“我记得你上次说如果提前同皇上商议,他是不会同意的?”
      宁曦月双手抱着银熏球,点了点头:“对,对于新的未知的事情他很难下决定,除非是十万火急。”
      比如上次鼠疫时当机立断决定焚尸。
      尹修离若有所思:“可他准了你的请求。”
      宁曦月看了他一眼,没做声,只是垂下头深深盯着手中的熏球,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尹修离把铁丝网炉上素锦烤的几个土豆都吃完了,宁曦月才叹道:“我让他意识到,我永远都摆脱不了自己是个女子这一事实,那如果他不想我再惹非议,就只能让个例变成俗成。”

      尹修离看着空空的铁丝网,想起宁曦月还一个都没吃,摸了摸鼻子为了避免素锦冲他柳眉倒竖,不由看了看炉子旁边的食盒,从中捡了几个凉糍粑放上网架,用长筷翻烤了起来。
      他一边烤一边抬眼看了眼宁曦月,出言再问:“那你如何跟他解释你不曾告知他便默许武景桓动作?”
      宁曦月还笑了笑:“把他绕晕。”
      他立刻就明白了宁曦月的打算,暂时停下手,意味深长道:“他迟早会想明白的。”
      宁曦月从他手中接过长筷,用小刀给糍粑的侧面划出口子,叹息道:“现在想明白无妨,将来想明白也无妨。”
      这两个无妨背后……
      糍粑渐渐透出糯香,尹修离看着她给小碟子放上白糖,竟一时词穷。

      所以永安帝道此事容后再议,并让宁曦月午后至紫宸殿时,尹修离不禁看了正襟危坐的女子一眼,见摄政王近乎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不忍地别过了头。
      新的三足,怕是要出现了。

      宁曦月踏入紫宸殿的书房,见君扬正看着奏章,视她于无物,心下一沉,行礼问安。
      有些冷漠的声音从御座后飘来:“是你同意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君扬了解她一如她了解君扬,宁曦月闭了闭眼,如实回答:
      “是”
      君扬“啪”地把奏折扔到她脚下,厉声喝道:“是?一句‘是’就轻飘飘地让武景桓收束河道?”他第一次带着怒气叫了眼前人的名字,“宁曦月,你眼里还有没有黎庶苍生?!”
      宁曦月顶着他的怒气,一言未发,慢慢蹲下把折子捡起来,就蹲在地上把她早就知道内容的折子又看了一遍,把君扬盛怒之下揉皱的折页一一捻平,才站起来,迎上了他的目光。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同意武景桓这么大胆的想法?”
      君扬强压下去的火又窜了起来:“你是要告诉朕,正是因为你把豫州百姓放在了心上,才以摄政王的名义准许他瞒着朕瞒着朝廷私自开闸放水?”

      收束河道,开闸放水,这的确是武景桓做的,但是皖州牧戴士堂并没有写明豫州牧收束河道的同时连建三道防溃坝,开闸放水之前更没忘撤走了全城百姓。
      宁曦月闭了闭眼睛。
      她最早学会的两个字,就是天曜教给她的“百姓”。那时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面,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天曜拿过她手中的笔,掂了掂,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就强迫她把他说的话一字不许落的全部记下:
      “你每写一个字,都要慎之又慎,因为你的笔上悬的是世间苍生,你的每一道诏令,都会关系到数万百姓的生计死活,这是世上最重的一支笔,你一定要拿捏稳了。”
      记忆深处天曜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她稳了稳心神,把奏章按在御案之上,推还给君扬:“修离翻了百余年的地方志,近一百五十年来,豫州地上河段溃堤共二十九次,从十年一次到如今三年甚至两年一次,致使溃堤的雨量一次比一次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等君扬回答,她替他说道:“意味着,未来的某一天,一场小雨就能要了河南道几百万人的性命。”
      君扬冷着一张脸,五指按在被推过来的奏章上,指关节处隐隐泛白。
      “朕知道,不能一味抬高堤坝,抬的越高,溃堤之时境况就越险。”
      宁曦月点了点头。
      一句问话脱口而出:“那你就不能同朕商量商量吗?”
      宁曦月轻笑一声:“你怎么答应?”
      君扬一愣。
      她问的是“你怎么答应”而不是“你会答应吗”。
      他眨眼间反应过来,武景桓此举前无古人,与往常治水方法背道而驰,可谓惊世骇俗,成败更无定数,若是告知于他……君王政令必须经由中书门下发往地方,可在此之前,廷议之上,大多数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而此事一旦为大多数人所知,那武景桓便是真的寸步难行,连偷偷动作都动作不能了。
      宁曦月见他想通了关窍,便将戴士堂未写明的种种一一讲清,末了叹了一句:“你还记得,永安五年我曾和阿姐跑去过黄河灾区吗?”

      那时饿殍千里,她们两人在一棵枯树下捡到了两个吃观音土吃到腹肚肿胀的汉子。
      一个是艄公,一个是渔夫,人已濒死却还在哼着小调,她听不懂,只把断断续续听到的内容记了下来,问了路上碰见的尹修离,才知道那是他们在念着丰收时节……

      “我一直把黎庶苍生压在心头,”宁曦月冲君扬笑了笑,“武景桓提出了个好办法,可你迫于百官,并不会同意。”
      “退一万步讲你同意了,他成功也还好,如果……如果他失败了呢?”
      君扬垂下了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如果武景桓失败,导致黄河溃堤一泻千里,那民心矛头所指,不会是武景桓,只会是他这个亲自下了圣旨的当今圣上。
      民心如水,覆水难收。
      这个道理他懂,君宁的摄政王更懂。
      所以宁曦月以一道含糊其辞的摄政王令暂时瞒过了天下武景桓的真正动作。若成功,那蓄淮清黄便可顺理成章的拿到廷议上,由他来调度各州府县配合,名正言顺;若失败,那问起责来武景桓首当其冲,摄政王或许会被牵连其中,但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他这个毫不知情的皇帝的头上。
      说到底,宁曦月一是为了能早日解决黄河溃堤,二是为了保全对于一个君王而言最为重要的民心。
      他心里一时又是酸又是暖,伸手揉了揉额头,勉强笑了笑。
      “是我心急了,你别生我的气。”

      宁曦月见他被绕了进去,暗自松了一口气,顺水推舟道:“那明日廷议,我们便可把武景桓下一步要做的事提上议程了。”
      君扬没做声。
      宁曦月知道他心有犹豫,也不多做催促,只是从袖中掏出散朝后尹修离塞给她的册子,上面是尹修离自己整理的黄河历次溃堤的资料,轻轻放在御案上:“天曜说两年前的鼠疫能迅速平息实乃天幸,但你我不可能一直有这样的幸运,所以要尽早做打算。”
      “我们可以等,但黄河两岸的百姓还能等多久?”
      君扬接过,翻看了一遍,暂时先放到手边,提起了另一件事:“江南那边,你收到消息了吧?”
      宁曦月见此便知道他已被说动,又听他提及江南,也叹了口气:“收到了。”

      十天前,水寇倾巢而出,兵分三路再扰沿海,蒋兆祥率军只拦下了其中两路,最后一路却因为兵力不足鞭长莫及。

      “今晨我已告知户部准备粮草。”宁曦月踱到地图前,死盯着被朱笔圈出的定海卫,也是水寇的老巢,道:“我的打算是明年夏初出兵,你的意思呢?”
      君扬从御案后走出,走到地图前与她比肩而立:“把羽林营都带走,打入定海卫,朕要他们从此不再成气候。”
      宁曦月点点头:“这是自然,不过你得让修离随军出征。”
      君扬皱眉:“那朝中岂不是又无丞相了?”
      “不是还有文太傅吗?”宁曦月耸耸肩,“而且明年年底杜言就回来了,虽然……我是真不想让他回来啊。”
      君扬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不要任性。”

      宁曦月本来是顺口一说,可君扬的话却让她的心陡的一沉。
      以前君扬虽不至于恨杜言到咬牙切齿,至少是跟她同仇敌忾的,当年她奏请丞相夺情反将杜言一军时君扬也是赞成的,而现在……
      看来君扬是下意识想迎回杜言来牵制她和尹修离啊……

      君扬拍着宁曦月头的手也是一僵,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他偷眼瞧了一眼身边人,就见她似是无知觉一样张口抱怨:“若不是他忠于亡妻多年,闻名朝野,我真想安排几个人塞给他一个孝期逾矩的罪名。”
      君扬悄悄放下了心。宁曦月对杜言积怨已久,若听见自己包庇他的话,定会不开心,所幸她并没有多想。
      自己也不是有意的。
      他顺势接道:“你就想想吧,什么罪名都可以加到他身上,唯独这个,不可能。”
      宁曦月拍掉他还摸着自己头的手,还没想到还能继续说点什么,顺子匆匆跑进来通报:
      “皇上,王爷,永福宫来报,说是敬妃娘娘害喜严重,心神不宁,要请皇上去看看。”
      宁曦月笑了出来:“你可快去吧,我要出宫了。”
      君扬也是皱了皱眉:“害喜严重心神不宁就去请太医,朕能治病不成?”
      宁曦月也不再理他,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走了。

      君扬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长出了一口气。
      “顺子,”他突然叫了比他和宁曦月年长几岁,和他们一同长大的大内总管一声,“你说,摄政王变了吗?”
      只是没等顺子回答,他就摆了摆手:“罢了,去永福宫吧。”

      宁曦月出了宫门,就看见周允正等她,见她出来,上前两步:“王爷,尹大哥说请您过府一趟。”
      “哦?”宁曦月扬了扬眉,“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周允摇头:“没说,但是他脸色不太好看。”
      宁曦月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周允一番:“你准备什么时候来提亲啊?”
      周允一怔,他听出了宁曦月声音里有冷意,却没有丝毫羞恼,只是涨红了脸,顶着宁曦月有些审视的目光,小声道:“王爷明年不是要出兵江南么?我想再攒些军功。”
      听他这话,宁曦月的神情稍微软了一些。她心里这口浊气憋了很久了,总有一种“养了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哪怕她知道周允很好,她的素锦不算是下嫁。
      她拍了拍周允的肩膀,也没说什么,径自上马离开了。

      其实就算尹修离不请她,她也是要去找尹修离的。

      “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你自己也说了,历来君臣都躲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如今陛下对你的宠信举朝皆知,可一旦杜言和端王都失了势,你二人之间必生嫌隙。”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尹修离她府上花园中对她说的话,现在看来,尹修离看得最透彻。
      只是这一天,会不会来得太早了?

      结果还没等她谈及此事,就被尹修离手上的一封密信吸引了注意。
      信是她派到漠庭去扶植反对屠休的叛军的人写的,说是漠庭的士卒换了一批兵器,战马的马掌也换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漠庭境内铁矿不多,品质又差,冶炼技术更是落后于君宁,历来好的兵器只供高官显贵,可如今……
      “有消息说漠庭发现了新的铁矿吗?”宁曦月拧着眉问尹修离。
      尹修离摇头。
      宁曦月的脸沉了下来。
      “所以……互市?”
      “现在还不好说,但就算是真的是互市出了纰漏,我们也不能打草惊蛇。”
      宁曦月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总要把背后搅弄风云的手揪出来。”
      她揉了揉太阳穴,满眼疲惫:“最好不是互市,不然又有的被弹劾了。”
      “我明天就让宁一动身去秦州,你也写信给他们,争取弄到一把兵器,拿回来找人看看,到底是哪的矿石,又是哪的锻造技术。”
      “私通些米粮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私通铁器,这是全族都不想要命了。”

      尹修离捏捏她的肩膀示意她消消火:“皇上没为难你吧?”
      “他能为难我什么?”宁曦月长出一口气,苦笑摇头:“不过吵两句罢了,不过,我说我不想杜言回来的时候,他跟我说,不要任性。”
      “这么说,他开始防着你我了?”
      “嗯。”宁曦月简短地应了一声。
      尹修离心里一沉:“该来的迟早会来,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是涉及到你自己,你的孩子,还有你手下那么多人的生死前程,莫要被感情迷了双眼。”
      宁曦月喝了口冷下来的茶,揉了揉脸,让自己打起精神,才回道:“我明白。”

      尹修离短暂松了口气,给香炉中添些沉香,又给她续了热茶,茶壶搁置在一边,把密信送到红泥炉中烧了,方起身至书案后取来一张图纸,递给她看。
      “司乐坊的管事送来的。”
      宁曦月一边展开,一边问:“如今司乐的管事是当年你向我推荐的吧?这是什么?有点像编钟?但是一般的编钟都没这么大,也没这么复杂啊?”
      “对,就是他。”尹修离笑着应了一句,“他说这是他从一无名氏撰写的残卷上看到的,记载的是楚王曾赠送给隋国国君一堵编钟,由六十余件青铜器组成,他依照记载画出了图纸,想复原。”
      宁曦月一愣,她垂头看图纸,见纸上墨迹娴熟而急促,显然是画者内心兴奋激动显诸笔端。
      六十多件青铜器……
      尹修离继续道:“我估算了一下,如果记载属实,这堵编钟大概能横跨近六个音域,气势恢宏,金声玉振。”
      宁曦月放下图纸,抬头看尹修离:“这么说,尹大才子也心动了?”
      尹修离伸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而后拉出一段距离:“有那么一点,而且,我也看过关于这堵编钟的传说。”
      宁曦月挑眉:“记载可能有误,几千年下来事实也有可能失传,不过好在我认识一本活的史书,不知尹大才子可愿往蓬莱一行?”
      尹修离颔首:“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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