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三十九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 ...
-
第三十九章砌下落梅如雪乱
三日后是宁曦月休沐,她难得睡了个懒觉,被素锦伺候着起身,向窗外一瞧,见外面斜斜飘着小雨,习习微风拂面,凉爽而舒服。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水汽的清新的泥土芳香让她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她转头让素锦传信给延明宫备早膳,例行练过枪后就带着素锦入宫去了。
周静姝得了摄政王府的报信,留下莺歌带着乳母婆妇在寝殿里照看君朗,自己亲自去小厨房忙活了起来。她想着宁曦月之前提到过出兵凛川时吃到过当地的米线,便命人将干米线泡上水,用老鸡和猪骨一同炖汤,她亲自调味后以鸡油封顶,又分别将鸡胸、里脊、鲍菇切薄片,磕开几个鹌鹑蛋,洗了一把水灵灵的小白菜和黄花菜,用银边西番莲瓷盏一一码好。待小黄门来通报摄政王已过两仪门时,她才让人烧滚了水,下泡软了的米线煮熟,再捞出过水,用大一圈的瓷盏盛好,连同盛着鸡汤的银边大瓷碗都放入紫檀木的托盘里。
宁曦月带着素锦踏入延明宫门时,正赶上周静姝带下人在院中凉亭下布膳。听见通报,周静姝和抱着君朗出来的莺歌上前迎她行了个礼,便引着两人入殿净手。
素锦还是第一次见到君朗,见婴儿乖乖躺在摇篮里,手舞足蹈地去碰悬在头上的风车,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看得她喜欢极了,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金锁和自己亲手雕刻又送到护国寺受香以保平安的核桃符放在他的枕边,而后手指动了动,还是忍不住戳了戳婴儿的小脸。
唔,真软。
周静姝正把各式菜码一样一样下进鸡汤里,余光瞥见素锦的动作,忍俊不禁刚要开口,就被她发间的琉璃簪花吸引了。
这个花样……好像有些眼熟?
好像是那日小六来看她,翻看她画的绣样子精挑细选拿走的那张。
她失笑,轻轻拍了拍宁曦月的手,冲素锦的发间努努嘴。
宁曦月正盯着眼前这一桌菜出神,心中正百转千回,冷不丁被周静姝一提起,满腹模糊的怅惘被驱散,也盯着素锦发间的簪花看了起来。
这丫头随自己,一直喜欢的都是玉器,怎么今日转了性子换琉璃料器了?
她长叹一声,把瑶光村的往事叹进记忆深处,装模作样道:“唉,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周静姝和莺歌都噗嗤一笑,素锦停下逗弄婴儿的手,一脸莫名地转过头来,见三人都盯着她发间看,倏地涨红了脸。
“小姐……”她拖长音嗔道。
宁曦月拈起了银筷:“先吃饭。”
一顿饭还没吃完,顺子就进了延明宫,给几人行了个礼,对宁曦月道:“皇上刚路过御花园,说合欢花花期将尽了,王爷今年还没看过,请王爷过去看呢。”
宁曦月喝了一勺汤底,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告诉皇上,我一会儿就过去。”
顺子一躬身:“皇上半个月前得波斯进贡了两只幼猫,一直没想好名字,还请王爷想两个名儿,也是那两只猫的福分了。”
宁曦月有些懵,“我哪里会给猫起名字?”她笑着摇头,“行吧,让我想想。”
“那奴才先告退了。”
顺子走后,宁曦月微敛了笑意问素锦:“让你散播的消息都散播出去了?”
“宁一带信回来我就动作了,估摸着这个时候也该传进皇上的耳朵里了。”
等她吃完,周静姝看了眼时辰,说孩子该喂奶了,便让莺歌和素锦把君扬抱进屋,自己搀着宁曦月的手臂送她出殿门,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莺歌回宫的时候,尚宫局给分了几个下人过来,有一个丫头我看着有点鬼祟,好像总想单独跟莺歌说点什么。不过这几天莺歌都跟我在一起,那丫头又不是近前伺候的,也没说成。你们在杭州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宁曦月沉吟片刻,将那日莺歌晕倒始末都告诉了周静姝,末了道:“阿娴,莺歌可能与淮安王府有些亲故,你对她的身世了解吗?”
周静姝蹙着眉摇摇头:“她很小就进了周府了,我只知道她父母好像是死于一场天火,她本来是住进了舅舅家,但舅母嫌弃她是累赘就把她给了自己在周府做事的亲戚,她那时瘦瘦小小又不敢说话,不太讨人喜欢就被分给了我。”
她摇了摇头:“她若是淮安王府的亲戚,又怎会沦落到那时地步?”
“淮安王府穷亲戚多着呢,”宁曦月哼了一声,“那日我提了一句,秦垣估计是上心了,只是他的手,未免太长了点。”
她想了想:“你不必阻拦,让秦垣的人跟莺歌接触,我倒要看看,那老匹夫打的什么主意。”
“好。”周静姝点头,她握住宁曦月的手腕,四下打量一番,见无人在附近,便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还是想办法把朗儿带出宫去,我这天天都胆战心惊的,他顶着皇长子的名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宁曦月拍拍她的肩膀:“我明白,但此事急不得,要徐徐图之。”
御花园
君扬立在合欢树前,看她踩着绚烂一地的落花,穿过蜿蜒的回廊,间或拂开身侧的树枝,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衣袂翻飞间似还带着雨落后的清香。他不觉抚了抚怀中两只幼猫柔软的颈毛,缓缓吟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宁曦月唇畔含笑,横了他一眼:“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再这般拆砌词作,王太傅要打板子了。”说完,一手一只提起他怀里的小猫:“你看,明月,彩云。”
君扬怕她着凉,俯身铺了绒垫在石凳上,再抬头帮她拂去发间的落花,和她一人抱了一只猫,在石凳上坐好:“波斯一共就进贡了这两只珍兽,你倒好,给人家取明月彩云的名儿,真没见过这样不懂风情的人。”
宁曦月笑容微涩,抬手去接被风吹落的合欢花:“那你不也叫了吗?”
此后的很多年,君扬都会想起这个场景,他清楚那人并非不懂风情,只是不愿懂罢了。
可他也不愿自己这般心知肚明。
“去看朗儿了?”他岔了话,“我这几日天天去陪他,他很乖,刚到宫里也不哭不闹,贵妃和昭仪也都很上心。”
宁曦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怀里波斯猫的下巴,垂眸掩住眼中的怅然若失,佯装赌气:“看来他人缘比我好啊。”
“你可真是不讲道理。”君扬叹了一声,“话说回来,之前贵妃跟我提了周允对素锦有意,素锦也不是对周允无情,你的意思呢?要朕赐婚么?”
宁曦月“嗯”地拉长声音,才对君扬说出了真正的顾虑:“我知道小六很好,心性人品相貌无一不是上佳,但是……当年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绝唱,可到后来司马相如还不是照样负了卓文君?”
她阻住君扬的话:“我知道你要说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但在我这不行,素锦要嫁,就必须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宁曦月回想起她回京那日,在灯下与素锦长谈,试探着问起她是不是更愿意过普通女子的生活时,素锦撑着下巴,半是俏皮半是认真地对她说:“小姐,你怎么能让一个人看到了大千世界后再把她推回井里面?”
“我可以随意出门,可以左右自己的婚事,不必整日烦忧如何在夫君面前固宠,与我谈笑往来的是这个国家的肱骨栋梁,他们与我探讨的不是妇容妇工,而是天下大事,三品的大员见到我也要问候一句‘素锦姑娘’……小姐,这样的人生,又岂是寻常女子可以企及的?”
“小姐做异类,我就跟着小姐一起做异类,等天下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异类了,我们就不是异类了。”
想到这里,宁曦月笑了笑,对君扬道:“那是我当亲妹妹看的人,我怎么舍得她受委屈。”
“小月,”君扬审视着她:“所以近日朕听到的传闻,是真的了?”
宁曦月抚着波斯猫的手停下了。
她感受到君扬的目光,有些探究,有些冷意,她却在长长的沉默之后点了点头,说了实话:“是。”
意料之中,这是君扬的第一反应,他长出了一口气,没有动怒,只是很平静地问:“你的目的只是如此吗?”
宁曦月垂着眼,盯着远处一朵沾染了水汽和泥土的合欢花,卷起了唇角:“当然……不止。”
“我还要她们可以入太学,可以入朝堂,我要她们可以与男子比肩而立,我要她们不会再被拘押在一方天空内,我要她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
她侧头看向君扬,唇畔含笑,内心安然且宁静。
“很惊世骇俗,对不对?”
何止是惊世骇俗。
君扬一点都不意外,早在谨诺离世之时他便隐有猜测,或者更早,早在她支持王安歌与周含锡和离,并在第二日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了。
谨诺的死,应该是坚定了她的想法。
他捏了捏幼猫软软的肉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淡漠:“朕帮不了你。”
宁曦月噗嗤笑了出来:“可是那日景荣让你动气了。”
“他说我以一女子之身凌驾于朝堂之上,败坏纲纪,败坏祖宗礼法,你生气了。”
“君扬,你不觉得可笑吗?”她抓着幼猫的爪子去拍君扬的脸,君扬僵着脸却也不躲开,任由她胡闹。
她看着他的眼睛。
朗儿的眼睛还是像她。
他突然想到这里,就见宁曦月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我那天一时起意让三法司查了一下,自我入朝这十几年来,我收到的弹劾是最多的。”
“牝鸡司晨,我认识牝这个字,很早。”
宁曦月曾带着弹劾她的折子去找天曜,问天曜“牝”字怎么念,“牝鸡司晨”又是什么意思,知道了之后一个人暗暗难过了很久,然后问自己,牝鸡为什么不可司晨?
谁规定的?
在最初的最初,她天真的以为这只是因为她做得还不够好。
直到永安九年,凛川叛乱,君扬和她有意出兵,却怕漠庭借机起事让他们腹背受敌。那时的他们还不够强大,那时的君宁也不够强大,正当她和君扬心如火煎时,有人公然说童伽衡叛乱是因为不服气有一个女人做了摄政王。
就在同时,身陷夺嫡之争的屠休派心腹找到了他们,说自己有办法让漠庭不插手君宁与凛川的战事,条件是要君宁支持他继承王位。
那个时候啊……阿姐已经在缝制嫁衣了。
她永远忘不了她听说长公主主动退婚时的惊怒交加,也永远忘不了她在朝堂上质问“太平若为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时得到的嗤之以鼻,更忘不了尹修离夜闯摄政王府把那个银薰球交给她时的绝望悲凉。
于是阿姐和亲,于是她毅然主战,出兵凛川。
后来凛川亡了,后来君宁与漠庭修好,满朝文武踩在一个女子的血和另一个女子的泪筑就的胜利上弹冠相庆,然后一封封奏章上,还是那句她看了千百遍的“牝鸡司晨”。
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可是她觉得应该再等等,等自己再强大一些。
然后谨诺死了。
为了一句可笑的“贞洁烈女”,为了一个可恨的人渣,她和大哥千娇百宠的小姑娘,就用她送的小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眨了一下眼睛。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王安歌说的对,只有她才能为天下女子登高一呼。
“战凛川,平叛乱,清水寇,”她轻轻道,“他们却只记住了让一个女人凌驾于他们之上是耻辱。”
“君扬,我很委屈。”
她的声音很轻,也没有什么波澜,已经不再是那个脾气坏易发怒的宁曦月,她看着君扬,皱了皱鼻子,重复了一遍:
“我很委屈。”
“也很愤怒。”
“我做的事情,若是放在一个男子身上,不说流芳百世,也够传唱百年,可我还因为是个女子而遭千夫所指。”
“君扬,你也替我委屈,替我生气了吧。”
君扬闭了闭眼。
宁曦月说的不错,那日他的确是被景荣激起了火,才会以太子太师加封摄政王。小的时候他也不懂,他的小月明明已经那么好了,为什么百官还拿她是个女子抓着不放?
现在他懂了。
“朕不能帮你。”
宁曦月没有失望,也没有叹气,只是翘起小手指勾了勾:“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君扬看着那根微弯的小指,抬起眼笑了笑:“赌什么?”
“我不求你为了我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但等杜言还朝,若是他也同意,你就帮我,好不好?”
杜言?
君扬有些惊讶,脑中飞速盘算着,最终眼神一动:“杜柔光?”
宁曦月点点头:“不错。而且,天曜也答应会借天相助我一臂之力。”
君扬迟疑片刻,也伸出小指与她拉勾:“朕答应你。”
“但你不可过分。”
“一言为定。”
中秋宴后不久,敬妃被太医诊出怀有两个月身孕,素锦代表摄政王送上贺礼,回府后把敬妃的得意劲儿表演得活灵活现,而后撇撇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您瞧把她得意的。”
“无妨,”宁曦月握着书笑了笑,拍拍榻边示意素锦坐过来,“虽然宫里有个流着杜家的血的孩子让我有些膈应,但要是想借着这个孩子生事,他杜言还得掂量掂量。”
素锦鼓鼓嘴:“贵妃还让我给您带句话,她说……‘你猜对了’。”
“哦?”宁曦月把书放下,坐直了身子,“果然如此……”
“您猜对了什么啊?”
宁曦月皱了皱眉:“莺歌应该是不知道哪一任淮安王的后人。”
“什么?”素锦吃惊,“莺歌是秦垣的亲戚?”
秦垣、苏州、天火,她眉头皱紧,拍拍素锦:“去把修离今天送来的那本卷宗拿过来,在书案上了。”
“哦。”素锦连忙下榻,取过卷宗翻了几页,发现记载的都是些苏州的陈年旧案,她不禁问道:“小姐,您和尹大人查这些旧案子做什么?”
宁曦月先没理她,接过来快速翻找着,口中问道:“你知不知道莺歌是哪年入的周府?”
“好像是永安六年,春天。”
那就应该是永安五年或者是永安四年的事。
“永安五年……”她迅速翻着,眼睛忽的一亮,“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素锦不明所以,凑上去一看,就见卷宗上记载着永安五年七月,雷雨多发,苏州城外一个村庄因为天雷燃起大火,整村被毁,死伤惨重。
“这个庄子……”素锦的眉头也不知不觉皱紧:“我记得苏州有名的袁大善人住在这里。”她继续看下去,心底一沉。
袁家无一人生还。
“小姐?”
宁曦月合上卷宗,声音冷了下来:“莺歌在江南见到秦垣后,嚷着‘我记得这个背影’晕倒,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吴非裕说,可能是她在幼年时受过刺激。”
素锦打了一个冷战:“您……您的意思是,袁家是秦垣派人杀的,整村人都是被牵连的?莺歌也是住在这里?”
“你寻个机会,试着引导她想想幼时的事情,记住,千万别再刺激了她。”
“我明白。”
敬妃有孕消息传出后一个半月,杜敏行得恩旨入京看望女儿。他到摄政王府问安时提起自己的小女柔光也到了该择婿的年纪,玩笑着说父亲视这个小孙女为最宠,挑来挑去都挑不出中意的,天天在家发脾气。
宁曦月笑着与他寒暄几句,送他出府后才摇头笑了出来。
尹修离从暗处走出,也是摇头而笑。
素锦被他们两个笑得一头雾水,宁曦月揉了揉她的头发,口气中带了几分愉悦:“杜言知道我想做什么了,他自己应该也是动心的。”
尹修离接过了话:“毕竟杜柔光在朝堂上的价值远大于在后宫中。”
“所以……?”
“他怕我会让杜柔嘉的孩子生不下来,所以借杜敏行的口来威胁我,若我对敬妃出手,他就让柔光出嫁,绝了我的念头。”
素锦龇牙:“胡扯!小姐才不会对孕妇和小孩子出手!”
宁曦月笑容一滞,而后又展开:“说好的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对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