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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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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戎州杜府
“尹修离请旨再调五千兵马至杭州,父亲,看来摄政王真的离杭了。”杜敏行拿着线报匆匆进书房,正研究一盘珍珑棋局的杜言抬起了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另一种可能性。”
杜敏行表示不解。
杜言斟酌着缓慢道:“我在想……有了身孕的真的是那个宝林吗?”
“父亲的意思是……有身孕的是摄政王?”杜敏行摇头:“怎么可能,摄政王怎么会怀孕?”
“为什么不可能?”杜言反问:“难道她不是女人?”
“她什么时候……”杜敏行下意识张嘴反驳,反驳到一半,看见父亲如鹰般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一叶障了目。
他们一开始都认为摄政王护送嫔妃生产只是个幌子,背后另有目的,却忽略了有孕的也可能是摄政王本人。
“可我记得当年太医不是说她极难有孕吗?而且淮安王的信件上也并未说明摄政王有任何异状,倒是提及到他见到了宝林娘娘,身形的确是有三四个月的身孕。”
杜言眯起眼睛,沉思片刻,又低下头去研究棋局:“极难有孕,不代表不会有孕,若缠有腹带,月份小时也不会显怀。”
“无妨,”他停止了猜测,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笑了笑:“试一试就知道了。”
杜敏行垂头应是,片刻后又道:“只是摄政王贪心不足,收了兵部不说,还妄图染指中书门下。”
“剑南道是个好地方,”杜言的食指和中指捏着一枚棋子,让儿子坐下,意有所指地说:“蜀地养人,物产丰饶,益州又是天府之国,周大人会喜欢的。”
“有人费那么大的心思给她抢出了近三年的时间,宁曦月可从来没让那个人失望过。”
杜敏行见三子落下珍珑已解,将手中信报放到一旁,执起白子与父亲对弈。他虽然不知道父亲说的人是谁,但是眼下朝堂上的局面对他们不利已是不争的事实。
杜言抬眼看了眼儿子的脸色,摇头笑道:“世人都以为君泓死了,三足鼎立的局势被打破,我们变得被动起来。”他不紧不慢地把被围死的白子一枚一枚捡起来,才继续说:“你也觉得我韬光养晦是想避开宁曦月的锋芒,但其实我是在等。”
他把白子扔进竹盒。
“我在等,新的三足形成。”
杜敏行猛地抬头:“这新的第三足……”
杜言眼中闪过一抹意义不明的光芒:“我等这个契机,可是等了十多年了。”
三月中,漠庭为皇帝贺寿的使者进了京,今年漠庭送上四支紫毫笔,说是屠休王和阏氏亲自带人去打的野山兔,打了几千只野兔也不过只制成了四支笔,真正的千万毛中拣一毫。其中有两支更是纯紫,紫而发黑,乃是北毫中的北毫,一笔之价不下万金。君清给弟弟的家书中写明两支纯紫是送给他的生辰贺礼,另外两支可以留着赏人。
君扬读罢书信,撑着头沉思了片刻,让顺子传尹修离入宫。
尹修离因着开恩科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头雾水又带着三分警惕地跟着顺子去了紫宸殿,行过礼抬起头就见君扬屏退下人,坐在御案后笑得高深莫测。
他品了一下,这笑里没什么恶意,便也带了几分轻松:“皇上您这是……”
君扬把一个锦盒往前推了推,尹修离躬身上前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两支纯紫的极品北毫笔,他一怔:“这不是漠庭给您的贺礼么?”
“阿姐说了,”君扬展开折扇,“两支好的送朕,另外两支可以赏人,可是啊……”他叹了口气,“朕总觉得阿姐的意思其实是‘你又不是那风雅的人,留着两支成色不好的就行了,两支好的你知道是给谁的。’”
他摇着扇子摇头:“朕这个弟弟当得真失败。”
尹修离听得失笑,他抚摸了一下笔锋,果真如白居易所言尖如锥兮利如刀,也不知开笔后会是如何。那年琼林宴上他与武景桓联句时提起了自己早年游遍各地也未能得到一支纯紫的北毫笔,引为人生大憾,没想到却被那人记在了心上。
他们那个时候还没有订婚。
他起身跪地行礼:“臣,叩谢吾皇隆恩。”
以笔传情的事若是让旁人知晓了不知会生出什么是非,君清既已出嫁,尹修离纵然有再多不舍也只会压在心底,以他的分寸,自是不会给君清添任何麻烦。身为尹家长房长孙,这几年来扛住家族的压力年近而立却不娶,洁身自好更是连个侍妾也无,若非如此,以尹修离素日的云淡风轻,任谁也看不出他隐忍的深情。
君扬抬抬扇子让他起来,心下沉了沉。
对于阿姐的远嫁,无论是他还是宁曦月都心怀愧疚,说到底都是他们无能,才逼得一个弱质女流以身护国。尤其是小月,阿姐和尹修离的事是她一手撮合也是她一手拆散,向来阿姐的家书都是送至摄政王府,于外无非是闺中密友的私语,于内却是一封又一封的郎君安否。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尹修离握紧了手中的锦盒,一如握住了远乡人的手。
他还从来没握过她的手。
他微笑着将锦盒收好,按下心思将开恩科的章程一一同君扬商讨完毕,刚要告退时,就听君扬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君泓死的那天究竟怎么激怒小月了,让她竟与他辩驳了一个时辰?”
“朕问她,她只说是些大逆不道的话,想起来就来气,不愿意污了朕的耳朵,朕有点担心啊,她现在在孕中,可别把自己气坏了。”
尹修离浑身一凛,握拳藏于袖中,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御案后的帝王虽然说着关切之语,却不再可亲。他瞬间明白过来,赠紫毫笔不过是想打消他的戒心,君扬真正的目的还是这句问话。
他躬身回道:“回陛下,那日臣在殿外,天降大雨,只隐隐约约听见王爷和端王似乎有所争执,出来时脸上一片不虞之色。臣问了一句,王爷说老匹夫无礼,妄图离间她和您,皇上您也是知道的,类似这种事情这么多年来无数人做了无数次,有谁又真的做到了呢?王爷是追问是否有余党无果,又不满端王死到临头还不消停,故而痛骂了他一场。”
君扬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多大点事儿,值得她耽搁一个时辰,既然她不放在心上,朕也就放心了。你跪安吧。”
“是。”
尹修离恭敬告退,转身出殿门,笑着与殿外守卫的侍卫打了声招呼,离开皇宫时才肃整了脸色。
终于……终于开始了。
那一番说辞是他与宁曦月早就对好的,并不能打消君扬的疑心,但是至少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闭了闭眼睛。
端王早就料到他身死会致使君臣离心,但毕竟两人感情深厚,分道扬镳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杜言就算手握真相,一击无法致命的情况下亦不会贸然出手,所以他釜底抽薪以丁忧迫丞相回乡,彻底断了杜言插手京中事的可能,为自己和宁曦月争取到了近三年的时间来布局收网。甚至于连他自己死亡的时间节点也是他算计好的,至丞相丁忧满二十七个月回京之前,他给宁曦月留了一整年来收拾他留下的残局,壮大自己的实力以应对他死之后愈加凶险的朝堂。
尹修离还记得,君泓最后一次与他敲定全盘计划时,那句闭着眼睛的低语:
“她长大了,长得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从今以后我没办法再护着她,索性再给这只刚长成的小虎插上一双翅膀。”
“她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
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宁曦月突然有孕,但也给了宁曦月转入暗处的契机,台面上只留下尹修离和一个看似能代表摄政王的素锦,如此一明一暗共同行事倒也有诸多益处。
只是……他眉间有郁色,与君扬离心,大概是对宁曦月而言最残忍的事了。
转眼就到了清明,周静姝想着上次她把肉烘干拆成肉蓉当零嘴,素锦多吃了些还带走了些,便用碾碎的咸蛋黄与肉蓉拌匀做馅,学着江南那边包了几个圆滚滚的青团子让来请安的周允带出宫给摄政王府送去。
她素来喜欢下厨,从永仁宫跟到延明宫的下人们也都习惯了。莺歌和汀兰走后暂任大宫女的欣兰快手快脚地给蒸好的青团子刷上一层猪油,又用油纸包裹好,小心翼翼地放进食盒里,提着入了正殿。
周静姝坐在上首喝茶,余光瞥见接过食盒的周允一脸掩不住的兴奋,放下茶盏笑道:“怎么了这是?”
周允把食盒放在一边,见周围没外人,斟酌了半天,把耳朵都憋红了,才憋出一句:“姐,你觉得素锦怎么样?”
哟,周静姝一看弟弟这个反应,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动了春心了。
她心内笑翻:“眼光不错啊,什么时候的事?”
周允想了想:“也说不清,我只是觉得见到她我很开心,我想看到她平安,看到她快乐,只要她平安快乐,我就很快活了。”
“若说我什么时候意识到我喜欢她,大概就是那日我发现自己宁愿拼了命去也不愿她被宋叔衡生擒吧……”
周静姝闻言沉默了半晌才道:“素锦值得,她很好。”
“有问过她的意思吗?”
周允挠挠头,又摇摇头,脸上的红色又深了几分。
周静姝终于笑了出来:“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去送青团子了,你替我走一趟摄政王府,把素锦请到延明宫来,她若有意,我便告诉舅舅替你去王府提亲。”
“可她若是无意,你也不能给人家添乱。”
周允笑得腼腆:“这是自然。”
周允又坐了一会儿便去摄政王府请素锦入宫,周静姝看着连背影都能看出来高兴的弟弟,笑着摇了摇头。
有喜欢的人,真好。
贵文来通报已是快一个时辰后的事,周静姝放下绣了一半的手帕,吩咐欣兰把在厨下温着的青团子拿上来,又命人去泡杭州新供上来的明前龙井,等到素锦行礼后坐到绣花墩子上,她才笑盈盈地撑了下巴,摇着团扇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前吃青团子的姑娘。
任谁被个大美人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都会局促,素锦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团,周身看了看并无不妥,方试探着问道:“娘娘?”
怎么了?我身上……好像也没有什么脏东西啊。
“嗯……”眼波流转,大美人用团扇掩住嘴,轻轻问她:“素锦,你今年多大了?”
“啊?”素锦有些怔愣:“二十了。”
大美人旁敲侧击:“可有心上人了?”
素锦眨了眨眼,看着大美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腾地就红了。
大美人眼睛弯了起来:“刚才有个傻小子跟我说,觉得见到你他就开心,想看到你平安,看到你快乐,只要你平安喜乐,他就很快活。”
“素锦,落花有意,流水有没有情呢?”
眼前的少女垂着头,耳尖烧的通红,捏着手指攥着袖口,却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静姝看得好笑,素锦向来快人快语,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小女儿姿态,她心下叹了叹,自己那个傻弟弟,到底是个有福气的。
可哪知,她正编排着亲弟弟,素锦脸上的红霞却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
她抬起了头:“娘娘,我不嫁人。”
周静姝笑意未敛,只是“咦”了一声:“有什么难处吗?”
素锦咬了咬嘴唇,心思有些飘远。她在想若是当年她插着草标遇上的不是微服出宫的摄政王,那她如今又将身在何方?
或许没人买她,她和母亲大概会像父亲一样饿死,然后暴尸街头;又或者被人牙子买去,卖到勾栏娼馆,一世悲苦……最好也不过是被哪个大户人家买走,终身为奴为妾,失去了自由。
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不能如现在一般,有人替她开了一扇门,推着她走出去,看看世间的好风景。
喉间有些发哽,她绽出一个笑容:“娘娘,如今我持王府中馈,若贸然嫁人,小姐必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身边也再难有个知冷知热伺候她的人。我若离府,她行事也失去许多方便,而且……”
“素锦,”周静姝打断了她,眼中笑意越发温暖:“我知道王爷对你寄予厚望,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
“我与摄政王相交虽没有你日久,但也算了解她,我想今日她若在,也要让你问问你自己,在你列的这些不愿嫁人的理由中,有没有哪一条哪一款叫做……你不喜欢周允?”
素锦呼吸一滞。
周静姝一双明眸清亮亮地看进她心底,她突然想起那年她偷偷跑去凛川,好不容易找到尹修离问明情况,一回头就撞上了一双眼睛,与眼前的这双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至今无法忘记那一瞬间的惊艳,再之后他恪守秘密从未恃功而骄,一步登天依旧澄澈正直,相貌、心性无一不是上佳,还有端王谋反那日……她隐隐觉得,为了不让她被生擒,那人竟有些发狠甚至拼命。
素锦长出了一口气,眼中盈盈而闪。
“没有。”
“那便好。”周静姝起身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其他的,我们来想办法。”
难得接到一次周静姝的传信,宁曦月倒是有些诧异,她将手边还没拆封的密函放到一边,让谨言念贵妃的传书,自己撑着腰,端起了茶杯。
一开始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简单说了说君扬新纳的妃嫔的出身,谈了几句各自的性格,又提及太后近日抱恙。正当宁曦月喝了口茶不解她为何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时,谨言继续念的内容让她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小六?素锦?”摄政王大人愤怒了:“那个混小子居然打起了素锦的主意!”
谨言垂眸盯着信上的内容,眉头拧了起来:“贵妃娘娘说,有意让周将军入赘。”
什么?
只一个眨眼间,宁曦月就明白了周静姝的顾虑。
她摇头苦笑,却也不得不扪心自问。
她一厢情愿地把重担压在素锦身上,却从没问过素锦是不是更愿意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寻常生活。
她心甘情愿做世间的异类,那素锦呢?
“姑姑?”宁谨言叫了她一声。
她摸了摸小少年的头发:“你觉得素锦和周允般配吗?”
谨言点点头:“诺诺跟我说过,每次周叔叔到王府去找你,素锦姑姑都开心的什么似的,可每次我们问她,她都不承认。”
宁曦月笑了笑:“是吗?只要他们彼此有情,那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