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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 ...

  •   第三十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

      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十,这是宁谨诺的周年忌日,宁曦月本想随谨言同去扫墓,但被秦垣插了一杠子,只得在府里等候淮安王上门。
      她送谨言出门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报秦垣车驾已在三条街外,她下令开了宁府正门,披了银鼠皮的斗篷亲自迎出门外,给了淮安王十足的面子。

      秦垣下轿,看见台阶之上负手而立的宁曦月,连忙扶着下人的手上前两步跪下:“臣淮安王秦垣恭请圣安!”
      宁曦月对天拱手:“圣躬安。秦世伯快请起。”
      待秦垣站起来,宁曦月躬身执晚辈之礼:“见过秦世伯。”
      秦垣双手去搀她的手臂:“哎呀世侄女万万使不得,我可担不起啊。”
      宁曦月顺势直起身,笑了笑,把人往里让:“世伯请。”

      上次见秦垣,还是君扬登基不久,淮安王递折子进京请求面见新君,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眼前人已然年近六旬,身体发了福裹在一身绸缎里,也不知是不是满腹心思日久,眉间一道褶皱被肉挤住,跟刀刻一样。本来灰黑而短的胡须也变得长而花白,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虽然堆着笑但漏出来的些许算计让宁曦月很不舒服。
      宁曦月猜想,秦垣选了这么个日子,如果单纯是为了膈应她那就是真的无聊了,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想单独去接触谨言,毕竟若想知道摄政王来杭州所为何事,从与她产生间隙的宁谨言身上下手,是最合适不过了的。
      她带着笑与秦垣周旋,老狐狸来也应该不光是为了把她从谨言身边支开,毕竟最有油水的杭州织造府可是受到了端王案的牵连,原杭州织造处斩,现在很多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块肥肉呢。

      果不其然,茶过三盏,秦垣借着新年贺礼中有二十匹上好的丝绸提起目前织造府有些混乱,旁敲侧击地问了朝廷是否有什么安排。
      宁曦月笑了笑,用了块精巧的做成莲蓬状的糯米茶点,才施施然道:“这就是我来杭州真正的目的了。世伯你是知道的,皇上怎么可能单纯让我来护送一个嫔妃生产呢?皇上的意思是我先接手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择一个稳重妥当的人接任杭州织造,世伯可有推荐的人选?”

      她笑得十分真诚,秦垣一时摸不透她说的是真是假,杭州织造是很重要,但是真的重要到值得摄政王不惜大费周章瞒天过海亲自跑一趟吗?
      任命上一任杭州织造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慎重啊?
      她这话虚虚实实,虽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自己来杭的确另有目的,但这目的更像是无稽之谈。

      宁曦月见他言语之中已经有些心不在焉,面上谈笑风生,心内却嘲讽愈甚。尹修离说得对,这群人除了在找借口骂她的时候能想起她还是个女人,平日里一有什么脏活累活就只想让她冲在前面。她还记得那年皖州大旱,淮安王上书弹劾她的折子足有七封,封封都论及牝鸡司晨女祸当朝,而这会儿,秦垣却压根就没想过她有可能是躲到杭州生孩子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在秦垣出了秋江阁路过白蘋洲的时候,还是让他看见了一个素纱蒙面肚腹隆起的女子在树下赏梅。
      “这便是宝林娘娘?”
      宁曦月点头:“正是,娘娘母家姓秦,又是杭州人士,说不定也与世伯有些亲故呢。”
      她这个“也”字让秦垣一顿,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又与宁曦月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宁曦月一直把他送出府门,又亲自替他挑起轿帘,大大方方让府外的眼线看了个遍才回府关门。

      一入卧房,腹中一阵疼痛让她瞬间白了脸,她边暗自庆幸这个孩子真懂事现在才闹腾边接过吴非裕早就备下的安胎药一饮而尽。汀兰服侍她躺下,她轻轻抚摸着小腹,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谨言那边怎么样了……

      宁谨言静静看着父母合葬的墓碑,淡淡回了身后跪着的人一句话:“我有眼睛,自己会看,我也有心,自己会感受。”

      小半个时辰前,宁谨言的马车刚行至父母和妹妹安葬处,赶车的上官鸿就隔着帘子低声对他说:“已经有人到了。”
      他瞬间就想到了偏偏挑今日上门的淮安王。
      十二岁的男孩握紧了双拳。
      等他被上官鸿扶到轮椅上,正在擦拭父母墓碑的人快步过来对他行了大礼,自称曾受过父母恩惠,今日特来为宁公子夫妇和蕴欢公主扫墓。
      上官鸿要将来人请走,他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他,并让宁府所有跟来的人都退到远处。
      万一……真的是受过爹爹恩惠的人呢?
      他迫切地想知道爹爹和娘以前的事,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
      谨诺离去之后,他越来越想爹娘了。

      那人果然是之前就认识爹爹的,说的都是些他出生之前的事,他追问了几处细节,也都毫无纰漏。他给妹妹墓前的供奉都换上新的,听那人说起爹爹的小癖好时还笑了出来,是了,爹爹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翩翩公子,每每写字的时候却要舔一下笔尖,被他发现了几次都偷偷给他一块娘不让他多吃的点心来哄他不要告诉娘。
      他还记得,爹爹把刚会走路的谨诺抱到书案上看他习字,谨诺沾了满身满手的墨汁,毁了他好几幅大字不说,还在爹爹素色的衣袍上盖了好多爪子章。
      而这个时候,娘端着炖得酥烂烂的鸽子汤进屋来,佯装发怒,爹爹垂着手,却偷偷对他做鬼脸。

      他温柔地抚摸着妹妹的墓碑,诺诺,诺诺,你又见到爹娘了吗?帮哥哥说,哥哥好想他们……

      那人越说,宁谨言的笑意越深,直到那人话锋一转,提起小公子出生后宁毓和有几年时间都闷闷不乐。
      宁谨言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他自己推着轮椅,到了父母墓前,垂眸看着立碑人中那三个一模一样的“宁”字,出言问道:“为什么闷闷不乐?”
      那人放低了声音加快了语速,飞快解释道是怕京中摄政王怀疑自己一家有争夺王位的心思。

      背对着那人,宁谨言眼中浮起一丝冰凉。

      那人说,世人都以为上任苏州牧和杭州知府是因为保护不力才畏罪自尽,事实上,他们都接过摄政王令秘密监视杭州宁府,所谓水寇作乱也不过是摄政王为了斩草除根,只是没想到竟漏了关键三人。上任苏州牧和杭州知府哪里是畏罪自尽,分明是被杀人灭口,只怕宁毓和的死……也不仅仅是病死那么简单。

      宁谨言抬起眼睛,一寸一寸扫过父亲的名字,微微牵了牵嘴角,爹爹,都让您说中了。
      世人皆以为十二岁的孩子无知可欺,好哄易骗,却不知,他的父亲在自知命不久矣之时,曾单独把他叫到榻旁,将人心善恶,恩怨是非都详细地讲给了他听。
      即便他那时懵然不懂,爹爹却知道,总有一天自己那个即将以稚龄被推上摄政王世子之位的儿子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他伸手去摸那个“宁”字,眼中骤然涌上了泪意。
      爹爹,我懂了。

      “会有人跟你说,爹爹曾因你的出生而不安,爹爹也的确曾经不安过,可那只是曾经,是爹爹以小人之心度了你姑姑君子之腹。”
      她真心为我和诺诺的出生而高兴,从未生出一丝一毫的忌惮。
      “也会有人跟你说,你母亲的死,宁家为水寇所灭是你姑姑派人干的,他们是为了离间你和你姑姑,因为世子的背叛会是对摄政王最致命的打击。”
      他们是要利用我为刀枪,插入她的心脏。
      “谨言,这个世界上最不会害你的人只有你的姑姑和妹妹,你要永远相信她们。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她们,爹爹把自己的妹妹,和你的妹妹,都托付给你了。”
      我答应过……要保护她的。

      那人说到激动处,还跪了下来,说谨诺的死不是意外,他的腿也是宁曦月蓄意而为,为了让他变成一个废人,不能继任摄政王位。宁曦月一切关心照顾,不过是为了堵悠悠众口,是做出来给世人看的。

      宁谨言死死盯着那个“宁”字。
      我有眼睛,我会看。
      我有心,我会感受。

      “若你们觉得,在摄政王府安插几个人探听到我和姑姑之间生分了就能离间我们,那你们也未免小看了宁谨言。”
      “我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我放你回去转告他,我们宁家的事,不劳外人操心。”

      莺歌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秋江阁,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颤,宁曦月一睁眼看见她的脸还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莺歌取下斗篷想挂到墙上,手却是抖的,连挂三次都没挂上,汀兰连忙接过来帮她挂好,扶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宁曦月瞧着不对劲,撑起上半身,皱了皱眉:“莺歌?出什么事儿了?”
      两行眼泪突然砸了下来,莺歌双手抱头痛哭出声:“我认得这个背影,我认得这个背影……”
      见她情绪崩溃,隐隐有发疯症状,宁曦月眉心皱紧,抬腿下榻,疾步走到她旁边,伸手连点她三处大穴让她昏睡过去,转头让汀兰去请吴非裕,探手摸了摸莺歌的额头。
      认得谁的背影?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刚刚……应该只见到了秦垣?

      吴非裕提着药箱赶过来的时候正好上官鸿也来回禀,宁曦月来不及再缠上白绢,叹了口气让汀兰把莺歌扶下去,又靠回了贵妃榻上。
      上官鸿一进门就瞥见她隆起的小腹,怔愣了片刻低下头,将宁谨言扫墓种种一五一十地对宁曦月说了。
      神色如常,语调平静,就好像他什么异常都没看见一样。
      宁曦月垂眸良久,突然笑了一声,眉目间带着些淡淡的无奈。
      “现在不做世子了,却开始有了世子该有的样子。”
      她抬起眼睛问上官鸿:“他在哪?”
      “公子回房换衣服了。”
      “让他来见我。”
      “是。”

      不大一会儿,上官鸿推着宁谨言的轮椅过来敲门,等了片刻才听见一声“进来”。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等待,让宁谨言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突然有一点……有一点害怕。
      上官鸿把他送进去就躬身告退了。
      宁曦月斜倚在贵妃榻上,腰间搭着一块羊绒薄毯,正在看书,抬头看了一眼他,笑着招了招手。
      他低着头,认真地推着轮椅往前走,心跳如擂鼓,他努力稳住呼吸,却不知道自己一张小脸绷成了什么样子。
      轮毂突然被什么东西磕住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宁曦月身旁,他抓紧了轮椅的扶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她笑了,他听见她说:“你现在是在等着先生看你的课业吗?”
      他猛地抬头,头上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刚要说话,余光却发现羊绒薄毯下她的小腹竟然是隆起的……小少年张了张嘴,伸手掀起了那块薄毯。
      “这才是……”
      宁曦月微抬了抬下巴:“这就是朝野上下都想知道的真相。”
      宁谨言默默地把薄毯盖了回去,他知道,一定是上官鸿告诉了她今日墓地发生的一切,才让她愿意把这些告诉他,而在这之前,她是不信任他的。
      宁曦月不信他。
      姑姑不信他。
      他皱了一下眉头,觉得心上闷闷的,有点疼。

      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的眼下,然后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看到了一泽水痕,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把肆意横流却不自知的眼泪都抹干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我还没有原谅你。”
      宁曦月又轻笑了一声:“你不需要原谅任何人,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

      这是宁曦月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小少年愣愣地与宁曦月对视良久,又被拍了拍脑袋,才听得她问道:“今天有什么收获?”
      他张张嘴:“摄政王府有眼线。”
      他一说完就知道自己看得浅了,摄政王府有眼线——还用得着他说么?
      宁曦月挑挑眉:“还有呢?”
      还有……有人想害你,可这也是废话。宁谨言努力想找回今天上午的那个自己,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抓不住。他好像想了很久很久,思绪跑得不着边际,可眼前人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突然一个激灵:“他们……他们在很早之前就派人潜入了我家,在我出生之前,不,或许更早,在我爹刚到杭州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准备好了。”
      连爹爹的小习惯都知道,连爹娘是怎么认识的都知道……他忽然觉得身上发冷,自己身边究竟埋伏了多少只眼睛?
      宁曦月简短地点了一下头:“然后?”
      然后……然后……宁谨言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我家……不是巧合,是有人抓住了你失踪的空子,趁虚而入……”
      “他们勾结水寇……”
      小少年的声音都变了调,宁曦月替他擦干又渗出来的眼泪,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对。”
      宁谨言半晌才用气声吐出两个字:“是谁……”
      宁曦月牵了牵嘴角:“你说呢?”
      小少年浑身绷紧:“淮、安、王。”
      “还有。”
      “君泓!”

      宁曦月的眼神变了一变。
      冬日里的鸟鸣声,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在这一个眼神中全都消失了。

      那时的宁谨言并不能完全看懂自己姑姑的眼中都有些什么,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好像很难过,很难过。

      后来宁曦月并没有告诉他他的猜测是否准确,她只是拍了拍他的头,告诉他等时机成熟时,会给他讲一个故事。

      还没等宁谨言继续问下去,汀兰就来报莺歌醒了,却完全不记得昏睡前的事情,吴非裕说可能是因为以前受过刺激造成的短暂失忆,只要好生调养,不要再接触刺激源,便于身体无恙。
      宁曦月只得放弃了追问莺歌的打算。

      再之后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亲自登上城楼点完灯,宁曦月就消失在了众人眼中,有人信誓旦旦保证曾亲眼见宁府有马车出城,随后谣言四起,摄政王出现在不同地方的传闻不胫而走。

      永安十五年三月,永安帝下旨,外放兵部尚书周含锡为益州牧,擢兵部侍郎尹修离为尚书,晋右丞相,除文正朔左相之职,仍为翰林院掌院学士。
      十日后,宁一带着宁曦月的传书回了奉安城。
      除了恭贺他之外,宁曦月还提到了这两年间,江南多了很多苗人,看似是凛川被灭后北上谋生的流民,可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尹修离读罢信件,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词:杜言、秦垣、童伽衡。童伽衡在君宁大军攻破凛川王城时被宁曦月亲手斩杀,他把童伽衡划掉,换成了凛川残部。
      三个词呈三角排列,杜言在最上,秦垣左下,凛川残部右下,他想了想,在秦垣的名字下面又写了一个词:水寇。
      随即他笔下不停,宁、范、杭州、苏州一路写下去,一圈一圈地往外扩,边写边整理思路,等到最后一个词写完,他长出了一口气,将满是字迹的宣纸卷起,左手提起灯罩,右手将纸卷凑近了蜡烛。
      他静静地看着火舌舔舐着纸卷,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看来有必要查一查江南东道的几个案子了。
      宁曦月的产期大概在六月初,可莺歌的“产期”却是近八月,近几日宁府又清退了不少下人,应该就是为了宁曦月生产时掩人耳目做准备。
      他有点担心,会有人算准了日子勾结水寇再扰杭州。
      心思一动,他扬声吩咐备马入宫,请旨再拨五千羽林营兵将至杭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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