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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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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非天上去,定做月边星。
无数萤火虫拂林而过,翩跹起舞,在暮色中亮起点点灯火,彷如地上繁星。
宁曦月万万没想到,范琦所谓的“薄礼”,竟是寻了一处密林山谷,放了漫山遍野的萤火虫。
见她怔愣,范琦低低解释道:“你动身离京的时候,我接到了泽诚的传书,他请我寻一处山谷放满萤火虫为你贺生辰。事出仓促,我也只能准备到这个地步了。”
宁曦月笑着摇摇头:“很好,谢谢你,有心了。”
“奉安城附近萤火虫最多的山谷,叫流萤谷。有传说女子若是能在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去往流萤谷,便能与夫君白头偕老,一生幸福。”
“他曾跟我说,希望我把自己当成你的兄长长辈,替他照拂看顾你一生,我觉得这个便宜得占,给摄政王当长辈,想想都痛快。”
尹修离啊……
谢谢。
她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触碰一只只上下浮动的小精灵。
暮色四合,她将自己置身于璀璨星河间,任萤火虫在发间衣摆轻盈盘旋,荧荧火光笼住她的周身,映的她的笑容明明灭灭。
她闭上眼睛。
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天色黑透,萤火虫四散飞走,她转头发现范琦已经贴心地离开,只剩下不远处踏焰在马车边静静地吃草。
该回去了,杭州府设下宴饮,几乎全江南东道的各地父母官都到了,已经候了一天,她总该给个面子。
腊月二十八,范家六女各自携夫君儿女乘船到了杭州,范琦把人接到范家在杭州的别院,三十的晌午就去了宁府。
宁府门外马车如龙,都是来送新年贺礼拜年的,范琦掀起暖轿轿帘,看平日里一个个有头有脸的官员自动列成两排,躬身候在紧闭的宁府大门外,低笑了一声。他下了轿,到后面扶如今范家的当家,他的大姐范紫婵下轿,一起去同那些官员们说几句吉祥话恭维着拜个年。
正寒暄着,一个约莫着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从角门出来,站在阶上在人群中寻觅了一会儿,瞧见范琦连忙小跑过来。
范琦上前迎了一步:“小聂。”
小聂指了指西边:“范公子,王爷说这个时辰你们该到了,让我来接你们进去,请跟我去西门。”
范琦笑着点点头:“有劳。”
小聂又转身拍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亮了嗓子高声道:“王爷有令,请诸位大人过了初三再来,诸位大人辛苦了,稍后会有热姜茶奉上。”
“臣不求见摄政王一面,只求聂公子帮忙将礼物送进去。”范琦认出说话的是常州知府刘桐,只听他继续道:“就图个吉利。”
这话顿时得到了广泛响应,众人纷纷表示只要将礼物送到就够了,摄政王公事繁忙——虽然都知道大年三十的办什么公事——抽不开空见他们也无妨。
正闹哄着,角门又开,李立平和蒋兆祥被上官鸿亲自送出来,再三表示留步,一抬眼看见阶下乌泱泱的人群还愣了一下。
众人也是一愣,没想到大年三十摄政王还真召见了苏州牧和羽林营副将,反应过来后纷纷行礼:“李大人,蒋将军。”
上官鸿对这些人微微点点头,然后对小聂说:“还等什么呢,还不快请范公子进来。”
小聂一看有人搭手,立刻就领着范家的人往西门去了。
李立平和蒋兆祥先同上官鸿道了个别:“那我们就先去军营了,请上官将军转告王爷放心。”
上官将军?众人都捕捉到了这个称呼。
上官鸿的来历从他护送宁谨言回杭州时就被查了个一清二楚,如今得了个将军衔,再想到羽林营只有一位副将,就不难猜出如今的羽林营可是编制齐全了。
立刻有心思活络的人抢先恭贺:“恭喜上官将军。”
落后一步的人暗自骂自己一句不灵光,也跟着鹦鹉学舌一般:“恭喜上官将军。”
上官鸿微微躬身,谦逊有礼,嘴上说的却是送客带点威胁的话:“多谢各位大人,不过还请各位初三之后再来,今日若是再耽搁下去,吵到了王爷,王爷一旦动怒,我们都担待不起。”
常州知府赶在他转身之前抢了一句:“淮安王托下官给摄政王带一句话,年关府中繁忙,未及前来问安,将于正月初十再来拜会府上。”
上官鸿一顿,心下暗讽了句这日子挑的真好,面上却还是一派春风和煦:“在下记得了,定会转告王爷。”
等他进了角门,才有一片私语声响起。
“不过就是条被摄政王收了的恶狗,得了点抬举就这么不识好歹,什么东西。”
“就是。”
“到时候看看他去不去营中点卯,就知道摄政王到底是抬举还是给恶狗栓条狗绳了。”
不过上官鸿是不会知道这些人的恶言的,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他去西门吩咐小聂安排好客人,自己去了秋江阁的会客堂。
宁曦月送走李立平和蒋兆祥后就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自五日前所有民兵到杭州后她就一天都没闲过,整编军队,布置海防,安排人员调动,又得关照着年节上安抚兵将,天知道她还怀着近五个月的身孕。
过了年,可就真的不能再见外人了。
汀兰换了酸梅汁进来,见她面色隐隐发白,跪坐下来帮她揉腰:“王爷,您该歇着了。”
也难怪汀兰不放心,为了掩人耳目,宁曦月日日束腹,甚至每日晨起还会练一会儿武,如今除了她和莺歌,再加上跟来杭州的吴非裕,竟是连宁谨言都不知道真正怀孕的其实是每日都有公务处理的摄政王。
“您这样,孩子也吃不消啊。”
宁曦月支撑着站起身:“无妨,等过了上元节,就谁也不见了。”她让汀兰帮她松了松白绢,显出一点身形,但她本来就瘦,这番看上去也就像是微微发胖了一样,不仔细瞧也不太能瞧的出来。
可汀兰还是有些担忧:“范家的人会不会看出来啊?”
宁曦月抬了抬嘴角:“范家全族有二百六十三人,今天来的就有二十二人,虽是江南首富,但满门荣辱性命也不过是本王一句话的事,你说他们敢不敢看出来?”
汀兰心下一寒,突然明白了贵妃挑上自己的原因。她父母双亡,由外祖母抚养长大,三个月前外祖病逝,贵妃赠金放她出宫,又让左卫上将军派人助外祖风光下葬。而今这世上只有她孤身一人,不会被威胁家人而说出实情,至于她自己……她不敢。
她跪了下去,叩了个头:“奴婢明白了。”
整理完衣服,宁曦月又坐下,汀兰给她寻了个软枕让她靠得舒服点,出去准备奉茶,门掩上的瞬间,她看见宁曦月正在有规律地单指敲击着桌面,突然意识到,摄政王请范家人来过年,可能并不是为了哄小公子开心。
至少……并不光是。
宁曦月抬眼瞥见汀兰的眼神,一眼就看透了她的猜测。她闭上眼睛,后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
范家七人,范紫婵一肩挑起家业,年近五旬未曾婚配;范紫娟、范紫娆都是招婿入赘;范紫婉嫁去了河东道,三年前丧夫守寡;范紫嫙嫁给了当今淮安王的远房侄儿,范紫嫣原本已经许配了人家,但未过门男方便病逝了,如今在蜀地经营范家生意,一直未婚;至于范琦……除了宗族长老或真或假地关心过他的婚事之外,他和他六个姐姐竟是毫不着急。
她听说过秦垣暗中笼络江南名门大户的事情,范家应该就是在被逼得狠了的时候既不想得罪淮安王府又不想与他牵扯过多才掐着时间把范紫嫙下嫁给了只是个穷困书生的秦邡,而后来秦垣瞄上了范紫嫣,范紫婵又匆匆给六妹订下了一家患有痨病的公子,订完不到一年,那公子就过世了,范紫嫣顺势远走蜀地,非年节不回江南。
与宁家不同,淮安王府子嗣繁多,跟昔年中山靖王可有一比,二百年下来秦姓已是江南大姓,路边卖草鞋的都有可能是秦士钊的子孙,秦邡的祖上也不知道是第几任淮安王的庶子,竟被范家利用了。
至于范琦……尹修离说秦垣曾丧心病狂地想把自己的庶女送给举世公子做侍妾,却被范琦以要上战场朝不保夕为由婉拒。
如此拉拢名门富户,拉拢地方官员,这么多年来她得到的密报数不胜数,可是淮安王和摄政王一样,手中有太祖亲赐的免死诏书,就算他起兵造反,君扬和她也杀他不得。
然而大哥一家惨案的背后,没有证据她也能笃定有杜言和秦垣的影子,淮安王防她如防洪水猛兽,那目前最顺手的突破口,就是这个如今这个借着范家女婿的名头还想攀附淮安王府的秦邡。
只是宁曦月虽然知道秦邡轻狂,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轻狂。
不过是名落孙山的一介草民罢了,见到当朝摄政竟然只抱拳行了个礼,还借着宁川泽和秦士钊曾共同追随太祖打天下的由头攀起亲来。
宁曦月瞄了眼范琦,范琦皮笑肉不笑,无声地对她说了几个字:“我祖上阔过。”
啧。
不知道当年范紫婵给五妹选夫家的时候,知不知道这个秦邡的品性,按理说品德高洁的落魄秦家人应该有不少,怎么就找了这么个人呢?
她随口打了个哈哈,大过年的也不愿计较,招呼众人入席。
宁曦月居中而坐,左边垂下一层珠帘,后面坐的是莺歌,左下首三席依次是范琦和范紫嫣、范紫娟一家、范紫娆一家;右边坐着一脸冷清的宁谨言,右下首三席依次是范紫婵、范紫婉一家、范紫嫙一家。
宁曦月甫一落座,抬眼就见范紫嫣似是不待见秦邡的做派,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才坐下。
范紫婵不咸不淡地横了她一眼。
宁曦月看得有趣,尹修离说范琦评价他六姐是个奇人,生平有三大谎言,蜀地不热、海椒不辣、还有几十里的路一点都不远走几步就到。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范紫嫣,见此女不似寻常江南女子纤细柔弱,骨肉倒是结实,只是……她微蹙了蹙眉,是因为过年的缘故吗?怎的打扮得有些……花团锦簇?
范琦看懂了她的疑惑,偷偷指了指范紫嫣,再次无声道:“她的偏好同常人不一样。”
哪知被同席的范紫嫣看了个正着,范紫嫣面不改色,抬腿踹了出去,范琦扶了一把案面才稳住身形。
范紫婵肃声喝止:“紫嫣阿七,不得失仪。”
宁曦月忍笑道:“无妨无妨,就是家宴,无需拘礼。”
汀兰伺候她净手后抬掌拍了拍,便有一溜小厮躬身捧着装汤膳的宴盒鱼贯而入,随后舞乐起,宁曦月举杯,客套了几句,将杯中冒充热黄酒的红枣姜茶一饮而尽,示意开宴。
宁曦月面前各色冷热菜式六十品,谨言和莺歌各四十八品,其余每席为破格三十六品琳琅排开,几十个侍女游走在席间布膳奉酒,宁曦月吃不过几口的菜转手都赏给了下人。秦邡看得眼睛都直了,往年过年,就是回到范家,也不过是花厅里摆上几张桌子,众人聚在一起热闹吃了,菜色固然是顶顶名贵精细,但哪有这样的气派。
这就是皇亲国戚的生活吗?
他突然兴奋了起来。
宴罢,舞乐皆退下,侍女们又换了酒膳果品上来,宁曦月看见范紫嫙面前窝着一个一脸稚气的小姑娘,心里软了软,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秦邡见状,连忙在女儿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才推女儿上前。
宁曦月刚拉过小姑娘的手,就听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叫了她一声:“姑姑。”
宁曦月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句:“你叫我什么?”
小姑娘歪歪头:“姑姑。”
两声姑姑让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宁谨言沉下了脸看向秦邡,范琦的笑容一滞,范紫婵面上更是显出了几分怒意。
只有宁曦月轻笑一声,温柔地挡住了眼前小姑娘的眼睛,噙着一丝笑抬眼。
那双眼睛里彻骨的寒意让自做聪明的秦邡生生打了个冷战。
该说不会是姓秦的吗?淮安王挑着正月初十上门,眼前这个自以为是沧海遗珠的鱼眼睛就拍马屁拍错地方,往她心上捅刀子。
她轻叹了口气,放下挡着小姑娘眼睛的手,转头问向范紫婵:“本王听说,三姐家的小女儿该择婿了?”
范紫婵起身回道:“回王爷,是的,来提亲的有淮安王府、苏州李大人家、还有润州陈家。”
宁曦月只扔下一句话:“李立平人还不错,小儿子也算成器。。”
范紫娆和丈夫连忙带着小女儿随大姐一起行礼:“多谢王爷指婚。”
好好一顿家宴被秦邡毁了个七七八八,宁曦月让范琦和范紫嫣带几个外甥外甥女,推着谨言出去放烟花,又同范紫婵交待了几句话便让她们移步逸景阁守岁,她自己则护送“有孕”的宝林娘娘回房。
莺歌与宁曦月同住秋江阁,为了方便行事,宁曦月命人将两个房间暂时打通。一进门莺歌就快手快脚帮宁曦月除了白绢,扶她靠上软榻,让她放轻松。汀兰端了热水进来,跪地帮她除去鞋袜,伺候她泡足。
莺歌拿着对贵妃槌轻轻帮宁曦月捶腿,蹙眉道:“这个秦邡……”
宁曦月闭目养神问:“怎么了?”
“嫔妾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
宁曦月倒是想到了她的姓:“说起来,莺歌,你也姓秦,又是江南人,说不定也跟淮安王府沾亲带故呢。”
莺歌摇摇头:“嫔妾幼时记忆已经不多,只记得家里好像很穷,怎么可能与淮安王府有关。”
“人要看得远一点啊,”宁曦月突然感叹道:“眼皮子浅的人有多可笑,你们也看见了吧。”
秦垣那个老匹夫估计也只是把秦邡当个乐子耍着玩吧。
她唇角笑纹渐深。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切断做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