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三十二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
-
第三十二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下元节之前,素锦终于带着人把私库中的珍珠和丝绸类目对照着过往账目往来和自己手中的礼单存档清点了出来,对不上数的账目都用朱笔勾出,她垂眸看看满目河山一片红,再看看跪了一排大气儿都不敢喘的账房先生和下人们,肃着脸将手中账册扔了出去。
她素来活泼可亲,平易近人,如此发怒还是头一遭,再想到她是奉了谁的命令,跪着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宁福本不用受制于她一个小姑娘,却也因着地上的账册,垂手立在一边,也是讷讷不敢言。
宁曦月从户部回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素锦给她行了个礼,接过被小厮捡回来双手奉上的账册递给她:“您看!”
宁曦月抬手推了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别什么事儿都问我。”她侧过头扫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的下人们,轻笑一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王治了国平了天下,却没能齐家,倒是本王的过错。”
说完,她又从怀里取出一份请帖塞给素锦:“裴景家里弄璋,满月的时候你想着备份贺礼,替我去喝一杯酒。”
满月?
素锦答应下来,以询问的眼光看向宁曦月,这是去杭州不带着她?
宁曦月冲库房抬抬下巴,示意她一会儿再解释。
宁福的头低得更深了一些。与官员往来本来都是他的事情,往常只有他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由素锦出面。可是自从摄政王从凛川归来,竟是素锦出面得多些了,再加上户部尚书这出……宁曦月这是在告诉朝野上下,以后能代表摄政王府代表摄政王的人,只有素锦,再没有他这个宁府管家了。
这是变相夺了自己的管家大权,交给了那个小丫头片子,真是荒谬,哪有让女人出面管家的道理?这又不是王妃持中馈。
他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但因为头低着,众目睽睽之下竟也没被人发现。
宁曦月瞥了他一眼,对素锦补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记得让宁福多提点提点你。”
素锦会意,低头应是之后给宁福行了一礼:“请福伯多多担待了。”
宁福浑身一僵,随即堆起一个笑容:“素锦姑娘言重,多谢王爷体恤。”
宁曦月意义不明地挑了挑唇角,竟也没发落任何一人,招呼了素锦一声就带着她回房了。
“小姐小姐,”素锦拽拽她的袖子:“您不处置宁福啊?之前谨诺……”
“他是先帝指给我的。”宁曦月打断了素锦的话,似是不愿提起谨诺,“我如果发落了他,百官会怎么看?君扬又会怎么看?”
“只要他安安分分,摄政王府还养得起一个闲人。现在我谁也不处置,等你核对完账目,这些个监守自盗的账房先生和下人,都由你来发落。”
“素锦,从今日起,你来主持王府中馈,对内宽严相济,对外拿出摄政王府的气度来。你要记住,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宁曦月,是君宁的摄政王。”
她见素锦有些怔愣,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天在永仁宫你就做得很好,那块令牌,你收好了,我不在京的时候,如有必要,拿出来助修离一臂之力。”
素锦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您不带我去杭州啊?那谁伺候您啊?”
说话间两人回了房,素锦服侍着宁曦月脱下朝服换上便装,又用温蜂蜜水泡了干山楂放在她手边,慢慢跪了下来,扒住她膝盖:“您带我去杭州吧。”
宁曦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素锦,我对你的期待并不只限于一个婢女,你也不要把你自己只当成一个婢女。”
素锦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
她想起了那日宁曦月让她散播的话。
她慢慢伏到了宁曦月的膝上,闷声道:“小姐,你真的要跟这天下为敌吗?”
宁曦月顿了一下,才摸着她的头发,微笑道:“老天让我以女子之身坐上了摄政王的位子,我自然要做一些事情,才不枉费走这一遭。”
哪怕……宁曦月扬眉无声轻笑,哪怕只是当年各方博弈之下的牺牲品,也没有人能主宰我的人生。
那日王安歌问她,愿不愿意为天下女子登高一呼,她当时并未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这个答案,已经在她心上翻滚了很久,隐隐发烫,喷薄欲出。
她愿意。
即便会在这荆天棘地中粉身碎骨,她亦无所畏惧。
十月十五,下元节。
宁曦月孕期已近三个月,赖于她长年习武,小腹鼓起不过毫厘,但以防万一,她依旧让素锦用白绢帮她束腹,再穿上祭祀礼服,方入宫主持下元祭典。
一祭天地,二祭君宁护国之神,三祭二姓先祖。
祭典完毕,天色渐暗,素锦早就亲自换好了摄政王府祠堂内的供品和海灯香烛,待宁曦月回府换上常服,她屏退下人,引着宁曦月进入祠堂,自己默默退了出来,关上了门。
祠堂正桌供奉的是历任摄政王的牌位,偏桌供奉的是历任王妃,宁曦月敬完香叩完头,从供桌上拿了个蜜桔,拽了个蒲团盘膝坐下,一边剥着橘子一边仰头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
她小的时候曾经在这里哭过、怨过,如今却只是吃橘子静静坐着。
她吃了两个橘子又啃了一个苹果,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
我要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情,你们会支持我的吧。
我今天吃了三个果子呢,有点撑,天曜说吃了供果就能得到你们的庇佑,我信了这么多年,不会白信吧。
哦对了,明年,宁家就又会有一个新生命降世了。
我会用生命保护这个孩子和谨言的平安。
各位爷爷奶奶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老祖宗们……还有爹、娘,大伯,大哥,叔叔,你们祝福我,祝福宁家吧。
她把果核果皮都收好,站起来拍拍衣摆,转身出门去了。
三日后,宫里传来了宝林有孕的消息,阖宫大喜,君扬复其本姓秦,准其回家乡杭州生产,并不顾众臣反对,命摄政王护送在侧。
一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无数密报离京,被各路眼线送往地方。
摄政王府
宁曦月倚在窗边,端着一盏燕窝慢慢吃着,眼睛却看向了院子里枯枝上的落雪。
天空一碧如洗,阳光明媚温暖,她放下燕窝,突然平白生出了一股子仓皇。
素锦清点好行李来叫她,该出发去宫里接人了。
她迅速收拾好情绪,回头问素锦:“都什么反应?”
素锦过去收拾碗碟,回道:“影卫们传书回来,说各地都在猜测您离京是为了什么,反正没有人相信您是真的去护送秦宝林生产的。”
她撇撇嘴:“还真让您和尹大人说着了。”
宁曦月站起来:“戎州有动静吗?”
素锦敛了神色:“没有。”
“咱们的丞相大人未免沉寂得太久了。”宁曦月一边往外走一边轻飘飘说道,“判端王案时我夹带了那么多私货,他这口气还真沉得住。如此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当真是我辈楷模。”
素锦听着她胡说八道口是心非,从胸腔里闷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宁曦月早前嘀咕过的话:“丞相的根基,可不是那么容易伤得到的。”
宁曦月抬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去马厩牵踏焰。
结果踏焰围着她转了三圈,死活不让她骑,她一想蹬鞍就被马头轻轻拱一下。
宁曦月:“……”
素锦憋笑差点憋出内伤。
宁曦月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她捧着踏焰的头,小声商量道:“我不能让人怀疑我对不对,你走得稳当一点就可以了,到皇宫我们换马车,我可以陪着莺歌坐马车,就走这一段路,我保证。”她双手合十,对着一匹马拜了拜:“行行好吧。”
“噗……”素锦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踏焰又围着她转了两圈,四腿弯下,让宁曦月上马。
宁曦月笑了一下,夸道:“真聪明。”
谁知接了莺歌后,踏焰又不干了。
这匹金贵的千里马抬起蹄子,踹了踹马车套着的御马,又踹了踹车辕。
已经上了马车的宁曦月:“……”
她只好下了马车,又把莺歌接下来,吩咐侍卫:“来来来把本王的马套上。”
等折腾完,金贵的千里马大爷才纡尊降贵地做出了要拉车的架势。
彻底没了脾气的宁曦月嘱咐了素锦几句,才重上马车,下令出发,到运河与羽林营汇合,换船走水路。
快到杭州已是快一个月后的事了,宁曦月的小腹终于有了明显可见的隆起,全靠白绢束腹大氅披身才得以遮掩过去。眼瞅着过了无锡,莺歌时不时地挑窗外望,宁曦月给博山炉添好香料,看了她一眼问道:“想家了?”
莺歌回头不好意思地搓搓衣角:“奴婢很小就离开江南了,生在杭州,后来搬到苏州,也不知道这些年家乡有没有变化,有点想看看呢。”
宁曦月探身看向窗外,云雾迷蒙空中,细雨微洒寒江,与奉安的天寒地坼和凛川的温暖如春都不一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江南的冬天。
难怪人说“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就算到了冬天,江南也依旧是一个温婉多情的女子。
她也不回头,纠正莺歌:“还奴婢?再不改口可要露馅了。”
“哦对,是嫔妾。”
宁曦月笑了笑:“过无锡的消息已经知会下去了吧?”
“嗯,刚才汀兰说已经知会了,听说小公子也会到渡口接您呢。”
宁曦月这才回过头,笑意敛下去,眉心蹙起:“谨言?这天气又湿又冷,他腿不好,折腾什么?派快船去杭州渡,告诉吴广全,赶紧送公子回府。”
她后半句是对挑帘进舱房的汀兰说的,汀兰行了个礼:“可是王爷,报信的说是小公子执意要来接您的。”
宁曦月咬了咬牙关。
她其实不太想在杭州渡见到谨言。
上次来杭州的时候,虽然带着宁毓和的棺椁,但是她身边至少有谨言和谨诺,来接她的还有宁伯。
那时谨言说总算懂了什么叫物是人非,现在呢?
物非人亦非,肠断白蘋洲。
她叹了口气:“由他去吧。”
汀兰躬身退下去检查行礼,宁曦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和莺歌一起带着侍从到了甲板上。
官船靠岸,宁曦月和莺歌先后下船,她一眼瞧见坐在轮椅上的谨言,心中一痛,摆摆手让叩拜的官员平身,又让莺歌先上轿,然后快步走上前去,蹲下身与谨言平视。
“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
她摸了摸谨言的手,触手微凉,腿上更是空落落的,不由得皱了眉:“怎么连条毯子都不盖?”
宁谨言慢慢把手抽出来:“反正也没有知觉,废那个事做什么。”
宁曦月下意识握了握突然空了的手,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随即赶紧低头掩住眸中颤动,又抬头勉强微笑:“我们回家吧。”
她不待宁谨言再说话,直接起身从上官鸿手中接过轮椅,推着向候在一旁的暖轿走去。而在她搀扶谨言上轿的时候,宁谨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那是我的家。”
不是你的。
宁曦月瞬间就明白了宁谨言执意来接她的原因。
他就是来刺激她的。
轿帘放下,她露出个有些自嘲的笑容,待转身面对其他人时神色已经如常,她先询问了今年水寇的情况,又安排了羽林营一万兵将的安置,下令传召范琦来杭,打算趁着自己肚子还可以遮掩时多处理一些事情。
末了,她又嘱咐一句:“多派人在外围保护宁府,事关龙嗣,万不可掉以轻心,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本王也担待不起。”
李立平忙躬身应是。
宁曦月转头冲踏焰招招手,给面子的千里马只在她蹬鞍时用尾巴抽了她一下,她顺了两把鬃毛以示感谢。
来的路上,她一直想要把端王的事情告诉谨言,把一切前因后果爱恨情仇都详详细细地讲给他听。她还在考虑怎么解释君泓釜底抽薪杀死杜言老母迫使他丁忧离京,杜言又是如何将计就计以退为进让她骑虎难下只能把所有真相一肩扛起……她迫切地想跟一个宁家人讲述那人二十多年的忍辱负重,即使她知道谨言还小,有些事情他并不一定能懂,可她就是想说。
可现在说不出来了。
范琦在两日后的上午抵达杭州,宁曦月遣了上官鸿去接人,命人在西湖断桥畔放了画舫备了午膳,又请来了羽林营副将蒋兆祥在一旁小船上等候。
她登上画舫,极目眺望,一亭孤径入湖,远处孤山含润,近处雾湖自阴,她看着景色出了会儿神,听到身后行礼声才蓦然惊醒,转头一看,是范琦到了。
举世公子似是有些畏寒,在宁曦月看来不算冷的天气里竟裹了件银狐皮的斗篷,手里也还捧着个银熏球,紫檀香气袅袅娜娜地飘散出来。他足上蹬着深棕色的鹿皮靴子,斗篷里是蟹青的羊绒小袖衣,脖子上还围着月白的毛领,头上银冠刻的是吉祥西番莲纹,靛蓝的抹额上压着一块极润的羊脂暖玉。宁曦月估摸了一下,他这一身穿戴的价值便不下万金。
“你是有多冷?”
奉安隆冬的时候她也不过穿这么多而已。
“王爷这就不知道了,江南冬天的冷是湿冷,有时候穿再多也没用。”范琦见她又转回去看湖景,忍不住提了一句:“人说西湖之景,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若是下过大雪,这断桥残雪的景,才是一绝。”
“不过,王爷眼中,似乎并没有景色。”
宁曦月这下彻底转回身,指了指布了午膳的桌子,率先落座:“我这么个红尘俗人,哪会欣赏这些美景啊。”
范琦笑了笑:“那王爷在想什么?”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宁曦月只慢吟了一句诗,还没等范琦明白她的意思,她便问道:“也没什么,有点感慨罢了。民兵发展如何?”
范琦笑了笑,从善如流地答道:“草民这次来杭耽误了点时间,因为不是自己来的。江南为抵抗水寇而自发聚集的民兵共有五千六百余人,杭州和义乌各有一千,定远和松江各有一千五百人,剩下的都在苏州,草民这次把他们都带来了。除此之外,草民还传信给义乌、定远和松江的民兵们也都来杭,听从羽林营统一安排。”
宁曦月给自己倒了一杯煮热的梨汤,笑道:“范琦,你是个聪明人,本王很欣赏你。”
范琦略低了低头:“王爷谬赞。”
首要的事顺利解决,宁曦月招呼范琦用膳,笑里也多了几分真心:“快春节了,你的六个姐姐都回来了吗?”
范琦回道:“除了六姐紫嫣因蜀地路远尚在路上,其余都回来了。”
宁曦月犹豫了一下,范琦见状不由笑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宁曦月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在想,方不方便,请她们到杭州一起过个年。”
范琦一怔。
宁谨诺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此番不敢提起正是怕触了宁曦月的伤心事。他转念一想,谨诺亡于正月初十,正是年关,宁曦月此举,应该是怕只有她和谨言两个人,相对只有伤心,把他全家请去,人多热闹,也当是哄谨言开心了。
再者……与摄政王共同过年,对范家也是好事,族中长老也会碍于摄政王而少几分刁难。
他当下应道:“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就传信给大姐,等六姐回来,就让她们来杭州。”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说起来,三日后是腊月十二,泽诚说是你的生辰,我备了份薄礼,到时请你移步。”
宁曦月颔首:“没问题,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