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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心底无私天地宽 ...

  •   第二十九章 心底无私天地宽

      “轰隆隆——!”
      惊雷一声声的砸下来,跟呼啸的狂风一起怒吼着,闪电如龙蛇狂舞,撕开层层盖顶的乌云,忽明忽灭,阴森恐怖。

      轰鸣雨声中,报丧的黄门一声叠着一声,一声比一声高:
      “端王殿下薨了!”
      “端王殿下薨了!”
      “端王殿下薨了!”

      声音穿风透雨,直打得刚出宫门的宁曦月一个踉跄,晃了晃身形才勉强站稳。
      她在伞下回过头,游离的目光透过模糊的雨烟,盯着尚未合拢的宫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悲喜不辨。
      宫门缓慢地合上,隔断了她不知想找什么的双眼。
      雨更急了。
      她收回了视线。
      黑暗中的皇宫就好像一只潜伏的怪兽,在大雨中伺机而动,吃人不吐骨。
      让人遍体生寒。
      她害怕极了。

      尹修离替她撑着伞,温声问道:“回王府么?”
      摄政王府……
      宁曦月转回头看他,脸上全是迷茫。她张了张嘴,懵然无知。
      就好像一只失怙的幼鸟再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她想了好一会儿,眼中渐渐清明起来,又亮起了两点微弱的光芒。
      “我去……蓬莱阁。”

      一路无话。

      尹修离把她送到蓬莱偏门,在她推门时轻轻问她:“你后悔吗?”
      宁曦月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垂下眼睛,反问尹修离:“奉安城西郊二十里的山谷……是什么地方?”
      尹修离清了清嗓子:“我明天去查。”
      “嗯。”宁曦月短促地点了点头,手上用力把门推开,她提步跨过门槛,还不忘交代尹修离:“明日替我告个假,君扬问起来,你便说我最近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尹修离答应了一声,抬眼一看,见门内不远处站着个穿着月白衣衫的男子,似乎是因为站的久了,衣襟上沾染着寒气,可周身却没有被雨打湿半分。那人见到他对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立即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心下一惊,连忙躬身行礼退下,伸手带上了门。

      疼……
      很疼……
      如千百利刃齐齐剜心,宁曦月伸手按住胸口,再把手挪到眼前,咧开嘴,冲着天曜笑了。
      “你看,没有血……”
      没有血,那我为什么这么疼啊……
      她仿佛在瞬间被抽了脊骨,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脚下一滑,被疾步而来的天曜接了个正着。

      “君泓死了。”她把头埋进天曜的脖颈里,喃喃着呓语,“我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
      天曜一言未发,只是紧了紧手臂,把她横抱起来,穿过抄手游廊,穿过几重院落,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宁曦月对此似乎无知无觉,只有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目中渗出来,渗入了天曜的衣襟。
      被打湿的丝缎潮湿而冰凉,这感觉并不舒服,天曜却浑不在意,只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曦月,”天曜突然涩声问她:“你觉得,蓬莱外面的世界精彩么?”
      他有些紧张。
      比起二十二年前感知到她有生命危险时还要更紧张一些。
      那时千钧一发之际他现身摄政王府,从君涛刀下抢出那个小小的女婴,被吵醒的女婴先是大哭,睁眼看见他却渐渐止住哭泣,然后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那会儿她才刚出生啊,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
      君涛以要她做摄政王为条件才肯放过她的性命,他轻声逗哄着怀里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家伙,连个眼神都不施舍给君涛。
      他答应了。
      他也只能答应。
      若是他不答应,只怕小家伙出了蓬莱就要遭到追杀,而他偏偏无法离开蓬莱太久,难以时时护她周全。
      可若是要小家伙和他一样待在蓬莱不出去呢?
      这个念头只闪了一闪就被他放弃了。
      天地广阔,她不该被困在蓬莱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应该出去看看。
      可他现在有点怕了。

      宁曦月听他问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手僵硬着摸了摸他潮湿的衣襟,点了点头:“很精彩。”
      纵然世事险恶,满地荆棘,她艰难前行,遍体鳞伤。
      可她见过孤城山万仞,见过六桥水光滟,见过善意三春暖,也见过最毒人心险。
      世间万物,众生百态,无论善的、恶的、好的、坏的、黑的、白的、还有那些游走于中间的……都是那样异彩纷呈。
      她拉住天曜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救下我,谢谢你放我入人间。

      天曜这一句简单的问话,竟把她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她睁开眼睛,细细描摹着天曜衣襟上隐绣的流云纹,艰难的勾了勾唇角。
      二十多年,她的生命中处处有君扬的影子,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进书房,一起贪玩,一起受罚。她的个人荣辱与君扬早就捆绑在了一起,效忠更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和本能。而今一切都被颠覆,她不禁问自己,这些年来的坚持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帝王不能出面做的,她做了,群臣的咄咄逼人,她挡了,十几年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居然都是为了杀自己全家的凶手的儿子?
      天意啊,就是一只搅弄是非的手,冷眼看着凡人的爱恨情仇。
      都是一场笑话。

      “宋叔衡临死前问我,”她轻声道,“宁曦月,灭门之仇,你报不报?”
      当时只是隐约猜测,如今真相向她砸来,一向天塌下来也能孤身扛起的摄政王竟觉得自己扛不住了。
      “我……”她惊惶着看向天曜:“我不报了。”
      她哆嗦着嘴唇,又补了一句:“可以吗?”

      她突然想起,那年上元节,她和君扬登上白玉京,看人间烟火,满城辉煌。年少的皇帝和摄政王意气风发,三击掌约定要重现先祖之盛世,庇佑苍生无恙,守护家国长安。

      两人点起一盏孔明灯。
      “小月,你我休戚与共,肝胆相照,必有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嗯!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摄政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天子崩殂,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不,她这么多年来苦心孤诣并不是一场笑话!她眼中倏地一亮,我有抱负,我有理想,我讨厌苍生又敬畏苍生,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君扬,更是为了山河社稷!
      我是……我是摄政王!
      是了,我是君宁的摄政王!

      她再无半点犹疑:“这仇,我不报了。”
      天曜拍着她肩膀的手指一顿,片刻之后,他把她扶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中还蓄着苦痛纠结,可苦痛纠结之后,却是一片坦荡无私,天地皆宽。
      他在那双眼里看到了江山万里,俯仰千年。
      他心里一悸,鬼使神差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我尊重你的决定。”

      宁曦月下意识摸了摸被他吻到的地方,扯开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你陪我喝酒吧,好不好?陪我醉一场,你不是说,后院埋了几坛千年醉吗?”
      天曜盯着她看了半晌,把她抱到屋中小桌旁,让她坐好:“等我一会儿,我去拿酒。”

      天曜片刻即拎着两小坛子酒和两只白玉杯而回,他拍开泥封,给自己和宁曦月分别满上:“我陪你醉一场。”
      宁曦月含泪带笑举杯:“第一杯,敬君泓叔叔。敬他忍辱负重,只为宁曦月一生平安。”
      此后一生她都会记得,曾有一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小心翼翼护了她二十一年,用尽手段逼她成长却顾及着不伤她分毫。
      不是父亲,胜似父亲。
      天曜与她碰杯,而后一饮而尽。

      “第二杯,”宁曦月自己满上:“敬先帝。敬他养我长大,封我为王,勤政爱民,为我表率。”
      她不会忘记,先帝曾抱她于膝头,授她为政为臣之道,也曾伏在地上,气喘吁吁陪她玩骑马……不管真心假意,那都是她对“父亲”最初的认知。起码在成为摄政王之前的那些年,她过得很开心。
      天曜帮她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与她共饮第二杯。

      “第三杯,”宁曦月被陈酒的辛辣呛得咳了几声,脸颊上泛起红晕:“敬君扬。敬他十几年来与我风雨同舟,同进同退。”
      凛川她失踪时,京中一封封焦急万分的信;她凯旋回朝时,他涨红而不自知的双眼;还有隔三差五的糖葫芦,由着她胡闹时的无奈宠溺,那份不求回应的感情……
      那是她会效忠一生的王,也是注定会在感情上亏欠一辈子的人。
      先辈的恩怨,与他无关,这种知道了只能徒增事端的真相,她一个人担着就够了。
      天曜压住心中有些说不明的情绪,陪她尽了第三杯。

      “第四杯,”两行泪水无声落下:“敬我……敬先摄政王妃。”
      “娘”这个字,于她而言太过陌生绕口,尤其她的母亲为了她活命而赔上自己的命,这是她无法承受之重。
      唯有珍惜此身,不敢损分毫。
      天曜怜惜地替她擦干眼泪,陪她将第四杯酒一饮而尽。

      “第五杯,”宁曦月双手端起,奉与天曜:“敬天曜。敬他护我性命,尊重我、爱护我、教导我、抚育我,以创世之尊始终平等待我。”
      她对他有印象时,不过一个呀呀学语的幼童,他却是已存世不知多少年的神上,他却从不曾将她看作是无知稚童。
      无论何事,他都会倾听她的想法,然后说出自己的认知,最后尊重她的决定。
      她对眼前这人是仰慕,是倾慕,是爱慕。
      天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闷闷地与她共饮了第五杯酒。

      五杯酒过,宁曦月面上已是一片酡红,连天曜清冷的眸子也染上了三分醉意,他却没有阻止宁曦月再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或哭或笑,或嗔或痴,甚至连她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的话他都能接上几句。

      两坛酒见底,宁曦月只喝了半坛多一点,伏在桌上,几近烂醉。
      天曜强撑着一丝清醒,起身轻柔地拍拍她的脸,想抱她去睡觉。
      宁曦月艰难地睁开眼睛,透过一片湿润,看见天曜那张放大了数倍的脸在自己眼前,嘴唇开开合合,好像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混沌醉意中突然就涌上了一丝委屈,虽说不求回应但总归也是有期盼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她抬起软弱无力的双臂揽上眼前人的颈项,仰头吻了上去……
      “我喜欢你……”

      “曦月……”
      “曦月……”
      “月儿……”

      永安十四年五月,端王君泓谋反,为摄政王与羽林营大将军所破。永安帝念其为德宗皇帝仅存之子,只没其家产,将其幽禁于瀛芳殿,连封号都未曾褫夺,更未牵连其府中家人。七月,君泓染恶疾,经太医全力救治有所好转,却于八月中突然恶化,三日后暴亡。永安帝念及同根之情,准其停灵寿德殿,仍以亲王之礼操办其身后事,并命群臣前往吊唁。
      端王无子无女,永安帝下旨,命摄政王宁曦月代行孝子之责。

      宁曦月面无表情地听完圣旨,点点头让管家取赏钱,又让素锦接过宫中黄门送来的簇新的大功服,才带人回了房。
      她把大功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叹了口气,对素锦道:“绣上一朵合欢花吧。”

      尹修离接到圣旨便迅速赶到了寿德殿,他趁着敬香与宁曦月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点点头,先后从正殿的后门出去。尹修离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皱眉道:“你还好吗?”
      宁曦月坐在花坛边,伸手揉了揉脸,抬头看尹修离:“我必须好。”
      尹修离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也坐到她旁边:“皇上为了自己仁德之名,倒是把你舍出去了。”
      宁曦月抬抬嘴角:“正合我意。”
      她是该来做这个孝子的。

      这是自前天那个雨夜之后,两人第一次碰面。

      尹修离拍拍她肩膀:“你前天让我去打听的那个地方,我问到了。那是奉安城附近萤火虫最多的山谷,叫流萤谷。有传说女子若是能在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去往流萤谷,便能与夫君白头偕老,一生幸福。”
      宁曦月怔愣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叹息般道:“他让我在今年生辰的时候去那里,他说来不及亲自诳我去了,我今年……刚好二十二岁。”
      “每年我的生辰,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小女孩会喜欢的那种。我一直都在猜是谁这么年年送,现在看来,都是叔叔送的。”
      她仰起头,抬手覆住双眼,轻声呓语:“前天晚上你问我后不后悔,我冷静了一天才能告诉你,我不后悔。”

      她把手拿下来,站起身掸掸袖上灰,背过手,面容眉眼一片冷冽,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摄政王。
      尹修离也站了起来,转身回正殿。
      他知道,那个借着一场大雨流尽一生眼泪的宁曦月已经彻底死了。

      宁曦月负手站在四方的院子里,静静地听着寿德殿内隐隐传来的僧人伴着木鱼声的诵经声,好像是大悲咒。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利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

      她再一次整肃衣衫,在佛家慈悲真言中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确认一切都没有差错后,才走回寿德殿正殿,找了一个蒲团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与众僧人一起为君泓往生祈福。

      她当然不后悔,哪怕早知真相,早知今日结局,甚至早知未来,她也依旧会选择提着那个装了鸩酒的食盒,推开瀛芳殿的大门。
      这是她的命,也是君泓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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