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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残阳泣血无归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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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残阳泣血无归路
端王谋逆案前前后后审了快两个月,涉案人数以千计,京城里天天抄家,地方上日日都有人被押解进京,大理寺天牢都住不下,逼不得已之下刑部亦开放了部分大牢。等全部查完已经快八月了,经查明,此案共涉及七品以上官员四千余人,几乎是占到了全国的两成,其中情节严重者二百多人,三法司上下不眠不休整理了五天,才将涉案官员名单做成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交御览。
隔三日,圣旨下,将三十六人夷三族,二百七十二人满门抄斩,一千五百八十人斩首,其余人等流放,亲眷贬为庶人。
三千多人人头落地,摄政王亲自监刑,三十个刽子手一字排开,从天亮杀到天黑,一共杀了十二天。
行刑的最后一日,宫中来传,召摄政王入宫。
紫宸殿
“出缺的官位,是一级一级往上拔,还是开恩科?”
下令处死三千多人的皇帝不见丝毫悲悯,见宁曦月进来,直截了当地问她。
宁曦月也不给他行礼,慢吞吞蜷到榻上,闭上满是血丝的眼睛,用气声说:“明年开恩科吧……我怕大范围提人,又提到宋叔衡那样的。”
君扬闻言静默了一会儿:“那就听你的,明年春天开恩科,这段时间大家先累点。”
他看宁曦月闭着眼睛不答话,只是点点头,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很累?”
宁曦月把脸往胳膊里埋了埋,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轻笑一声:“你去试试看监斩十二天,验尸三千具?”
满眼都是鲜红,满耳都是号泣。
任她在凛川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也觉得铁断石碎,钻心剜骨。
这些人都死了,就剩一个了。
君扬坐到她旁边,取过锦被展开给她盖上,又帮她散了头发,拧了个热帕子敷到她眼睛上面,轻声哄道:“那就睡会儿吧,那件事,缓缓再去办。”
一滴眼泪洇进帕子里,宁曦月翘起唇角:“好。”
这一缓就缓过了八月十五,宁曦月就算有心拖延,过了有些冷清的十五家宴,也拖不下去了。
“看这天气,今晚是要下大雨啊。”尹修离在两仪门外截到了宁曦月的马,仰起头冲她笑笑,举了举手中的纸伞:“我猜你肯定不会带伞,一会儿事情办完可别淋成落汤鸡。”
说完,他也不待宁曦月有什么回应,牵过踏焰的缰绳叫来宫卫,又对宁曦月道:“下马走走吧。”
宁曦月沉默着点点头,翻身下马,从素锦手里取过食盒,嘱咐她先回府。
尹修离看了眼那个食盒,心内了然:“鸩酒?”
“嗯。”宁曦月短促地答了一声,“修离,我有点害怕。”
尹修离的拳头蓦然收紧。
此恨拔剑亦难平。这是继君清和亲后,尹修离第二次有了这种盈满胸臆的悲愤。他差一点就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咬了咬牙,强撑起笑意,道:“木已成舟,箭已在弦了。”
宁曦月点点头,两人一直到瀛芳殿都再没说一句话。
看到瀛芳殿的匾额,宁曦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呼出来再睁开眼,略偏头对尹修离说:“我去了。”
尹修离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她了胳膊,待对上宁曦月有些茫然的双眼,才挤出一个笑脸:“记住我跟你说的话,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你今晚的任务都是赐死君泓。”
宁曦月垂下了眼睛,“我知道。”
尹修离慢慢放开她的胳膊,看着她提着食盒推开瀛芳殿的大门,看着她的披风被风吹得高高飘起,直至看着那扇门又关上——
他站在四方的院里,抬起头直视苍穹,眼中情绪激荡不明,无声质问苍天,人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才子,可眼下一个死局,谁来告诉他,此局何解?!
大殿里的人倚着软枕,手搭在一旁的矮几上,手旁边放着一杯清茶、一盘果品、几盘点心和一把描金折扇,听见动静睁开眼,见到来人稍稍怔愣了一下,才露出了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你终于来了,看来我大限已至。”
宁曦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木然地点点头,惊觉不对才调出来一个嘲讽的笑:“连起兵谋反的事都做了,这一天难道还没有准备吗?”
君泓笑出了声,眼中含着些纵容,让宁曦月心里狂跳不止。
“你小时候生气喜欢鼓嘴,长大了后就变成了面无表情,难过了会仰起头,失望会垂下眼睛,心烦意乱会双手揉太阳穴,开心的话连眼睛都会笑出来。”君泓摇摇头,“当然,比起你小时候,你现在也能算得上是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站起身,走上前几步想去碰宁曦月的脸,被她下意识躲开,飞速掩盖掉眼里的失落,还是笑道:“坐吧。”
他没有点名她现在的心情,他能感受到,她现在是又难过又害怕。
你在怕什么?
害怕知道真相吗?是在……为我难过吗?
宁曦月定定地看着他,看他依旧平静淡然,谈笑风生,丝毫没有一个即将赴死的阶下囚的狼狈。
她跟着他在矮几边坐下,打开食盒,拿出两只夜光杯,一把玉壶,还有几碟子菜,两双象牙箸,给自己和君泓分别摆好。
“听修离讲,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这孩子是谁带的怎么这么犟?君泓暗自腹诽,取过折扇,点头道:“我的确有话要跟你说。”
宁曦月抬起下巴:“说吧。”
君泓不以为忤,只是问道:“你听说过牵丝草吗?”
“牵丝草?传闻中少量可以镇痛,过量使用却可以让人三天内内力全失的一种药草?”
“对。”君泓展开了折扇,也不知碰了个什么地方,扇面错开,他从里取出一张布帛递给宁曦月:“当年你父亲跌落华山,尸体运回京城,我带人潜进灵堂,偷偷开棺验尸,在你父亲身体里查出了牵丝草的成分,然后我就从一个乞丐手里收到了这封血书。”
“宁家家传枪法点苍天,为宁川泽毕生心血,可破天下武功,所配内功心法和轻功更是精妙绝伦,以你爹的本事,给他一片羽毛他都能借力,怎么可能会跌落悬崖摔死?”
宁曦月听他这话睁大了双眼,哑声问:“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之前上官鸿抵京时,为试探虚实,她曾出手与他一战,哪怕用的只是一杆普通的白蜡枪,上官鸿也没能赢了她。
若论单打独斗,她自信可在天下立于不败之地,便是因为点苍天。
点苍天,二百年来只由历任摄政王代代相传,而她自幼丧父,若非天曜保有宁川泽手稿,这套传奇功法早就消失了。
那君泓是怎么知道的?
君泓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给我这封血书的人,是你爹的影子护卫,我认出来他的时候,他身上全是致命伤,也不知道是怎么撑着口气回到京城的。这块布你也应该认识,是云锦,是从摄政王祭天所用礼服上撕下来的。”
宁曦月捧着血书的手都在抖,这是她父亲写给君泓的绝笔信,她见过父亲批阅的奏章,能认出父亲的字迹。这书上说天子再容不下宁家,只请君泓务必保护好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你问我是谁,你不是调查很久了吗?德宗的起居录都被你翻了出来,可是这件事情这世界上知道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了。”君泓依旧还是笑着,眼里泛上来些怀念,“我的母亲叫宁素欢,是宁肃学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按辈分,你该叫我声表叔。”
果然如此,宁伯的绝笔信,尹修离的讳莫如深,再加上如今被君泓亲口证实,一切事情都遥遥指向一个真相——
“你是说,是……是先帝让人在我父亲的饮食中下了牵丝草,又把他bi落山崖,还重伤了他的侍卫?”
“是。”
宁曦月眼底发红:“那我母亲呢?”
君泓叹了口气:“母与女,只能活一个,哪怕明知道先帝不会守信,你母亲还是为了那一点微小的可能,产后即悬梁自尽。”
“先帝养我长大,封我为王,我视他为生父,君扬待我如亲妹,我亦视他为亲兄,现在你告诉我,先帝杀死了我爹bi死了我娘,君扬是灭我全家凶手的儿子?”宁曦月的声音里带出来了哽咽,她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要本王如何信你?!”
“轰隆——!”
一声惊雷起,大雨瓢泼而下,尹修离撑起了伞。
君泓只抬抬嘴角:“你已经信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崩溃。
宁曦月就愣在当场,大颗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一片婆娑泪眼后满是惊惶失措,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眼中摧枯拉朽般崩塌殆尽。
理智被活生生地从身上剥离开来,一遍遍在她耳边说着,他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君泓看得满心酸涩不忍,他试探着伸出手去碰她放在矮几上的手,见她没躲开便覆了上去,轻轻地拍着。
“若不是杜言已经查到了我的身世,我宁愿瞒你一辈子,等到我死在你手里的那一天,一切就都了结了。”
“可是杜言已经知道了,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眼泪一行一行坠下,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秘密入宫,同君扬陈明利害,而以君扬的性格……为免我知道真相后与他生隙,他定会和杜言一起先除掉你,并会把我排除在外,也许以后还会防备我。”
君泓倾身向前,捏住她的下巴,温柔地给她擦着泪水:“对,这样一来,不仅朝廷三足鼎立的局面彻底被打破,局势对你也是大不利。那我隐忍这么多年,岂不是白费了?”
宁曦月终于忍不住抽噎出声:“那你……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原来的计划么……”君泓苦笑,“呵,我最开始的计划是制造你母亲产下死婴后难产而死的局面,你们会被我秘密保护起来,先帝驾崩我会篡位,更会护你一世周全。”他擦干了宁曦月脸上的眼泪,放下手握住她的手:“可惜,我终究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就毁了她的一生。
君泓惨淡而笑,没有人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能梦见死去的大哥和嫂子,梦见他的小侄女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面前。
那是他一生都逃不脱的噩梦。
“君涛先我一步,我先接到了你母亲的死讯,就在我想率兵闯进摄政王府,大不了玉石俱焚的时候,神上出了蓬莱。”君泓叹了口气,“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现世,但至少他保住了你的命,我很感激他。”
“后来我的计划,就是等你羽翼丰满之后,以谋反的罪名死在你的手里,死前我会算计好,把一切你能用到的都交到你手里,那就算有朝一日宁家惨案大白于天下,你都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隔着血海深仇,君臣早晚会反目,他能做的,就是给她立命之本,让她在波诡云谲中能活下去,即使风雨侵袭,也能活得还不错。
他知道这很难,可他更相信,她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失望。
君泓慢条斯理地讲着,就好像计划中那个以生命为别人铺路的人不是他一样。宁曦月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嘴唇翕动半天,却连个“为什么”都问不出来。
所有东西都清晰了,先帝本来是想杀了她的,可天曜的出现让他改变了主意,留着她,把她养成全心全意为君扬的摄政王,成为他最忠心的剑,也成为他最忠心的盾。
“先帝自知时日无多,怕他死后我父王会扶持你登基,所以他布了一个釜底抽薪之局。父王死后,他本想让杜言与你斗,但又怕杜言噬主,恰好天曜留住我,他便顺水推舟创造了宁曦悦,借着神殿保君扬皇位安稳。而我……是一把最好的刀,能牵制住你让你不得不保全君扬的皇位,也能在你的暗中帮助下牵制住杜言……”宁曦月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十足凄厉,“不仅如此……不仅如此,女子摄政,国之有异,若出现天灾,便是牝鸡司晨的过错。”
“他利用杜言,又不相信杜言,他亲手奠定了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希望杜言能如他所愿先斗垮你,再死在我的手里,却也亲手为看似黄雀在后的我挖好了坟墓。”宁曦月彻底冷静下来,尽管双眼依旧泛红,嗓音喑哑,脑子还是飞快地转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不想哭了,她只想笑。
“好深远的谋划,好歹毒的心思,难怪你那么多皇兄都会输给一个病弱的废人。”
君臣之间哪有什么善始善终,德宗与宁肃学如此,君涛和宁昊琛如此,和杜言如此,恐怕她和君扬,亦是如此。
“其实天曜和修离都提点过我,我也认同他们,可是我心里,”她点点自己的心窝处,“哪怕君扬让我去死我也能问他到底是用刀还是用枪。”
君泓了然地看着她:“这便是我没在君涛死的时候起兵夺位的原因,我若是那么做,你一定会豁出命去跟我同归于尽。”
这便是先帝最英明的一个决定,用感情把宁曦月和君扬捆绑在一起,让君泓不得不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他至今还记得先帝驾崩那天,小小的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令他痛彻心扉的戒备和提防。
“我有一个问题。”宁曦月与他对视好久,突然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
“你想问杜言为什么这么恨宁家?”见她点头,君泓忽然笑得极温柔,他在宁曦月的注视下拿起酒壶,道:“是阴阳壶啊,左边还是右边?”
宁曦月的脸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失去本就不多的血色,她愣然道:“……左边。”
君泓看她一眼,点点头,堵住壶盖右边的气孔,给自己斟满酒,又堵住左边的气孔,给宁曦月满杯。
“今天不提杜言,太煞风景,你回去问修离,我都告诉他了。”
他举起酒杯:“今天只谈你我。”
宁曦月慢慢伸出手拿起酒杯与他对碰,“先帝知道你的身世?”
君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事儿我那个爹做得十分不是人,我的身世其实被外祖父,就是你的曾祖父和我父皇联手压了下来,可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了。”
“当年为了平息外祖父的怒火,父皇暗示想立我为太子,可惜我那时尚在襁褓中,贸然立储会引得国本动摇,等我长到十四岁,时机已成熟,不巧国子监案发,那时外祖父早已逝世,舅舅的注意力被转移,被君涛钻了空子。而君涛……既忌惮我的身世,也忌惮我的生辰。”
“我身上流着宁家的血,又与紫微大帝同日生辰,这在他眼里就是原罪。”
他轻咳了几声,对上宁曦月的眼睛时又笑了出来。
宁曦月认识他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加一起他笑的次数都没今天晚上多。
君泓又给自己和宁曦月各倒了一杯酒,又闷咳了几声,笑道:“你记得今年生辰的时候去奉安城西郊二十里的一处山谷,我没空诓你去了,杜言那个老东西速度太快,为抢先机我就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他的唇角溢出一丝鲜血,被他满不在乎地擦去,他又端起酒杯:“他谋求夺情的时候我也封住了他传消息给君扬的渠道,咳……咳咳,为这件事上我们的不约而同,该干一杯。”
他唇边鲜血越流越多,索性就不再擦,宁曦月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举杯道:“对,当浮一大白。”
一杯酒尽,君泓已经再坐不住,他单手撑住桌面努力挺直身体,另一只手微微抖着张开,眼中有希冀:“小月,曦月,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叫你。”他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你小的时候特别可爱,我想抱抱你,你却总躲着我。”见宁曦月眼底再次浮起晶莹的光,他笑笑,眼中全是谅解:“都过去了,那现在呢,你愿意让我抱抱吗?”
宁曦月轻轻地倚到君泓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闭上眼睛,两行长泪坠下。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君泓单手拍拍她的脊背,“很早之前本来想让你记住仇恨,为你父母报仇,可是恨人太累了……我和你爹娘都更希望你能快乐。”
“对不起啊小月,”君泓的眼中终于也忍不住泛出泪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只手也再撑不住,全靠宁曦月用力才没倒下去。
“我当年……怎么……怎么就,就晚了一步呢……”
如果没晚,该多好啊。
可纵然有再多的不甘,他也只能闭眼了。
耳下的心跳声渐渐停止,宁曦月静静地靠着君泓的尸体靠了很久,才不舍地起身,趁着尸身未僵硬把他放平,然后从果品下面取出几块没融化的冰,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等确定眼睛的热胀消失后,她整衣起身,面向君泓的尸体,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会带着你们的份儿活下去,我会报仇,也会尽力不去恨。
尹修离已经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明着暗着来打听消息的人已经走了四回,
直到瀛芳殿的大门打开,宁曦月面色如常地走出来,他才上前到屋檐下去接她:“都处理好了?”
宁曦月微笑点头:“嗯,都处理好了。”
尹修离也点头,为她打着伞,在无数暗探的注视下,离开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