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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忽闻烈烈风骤起 ...

  •   第二十七章忽闻烈烈风骤起

      处理尸体、清点人数、清街防疫……太多的善后事宜需要做,宁曦月和尹修离跟着奉安府衙忙活了整整一夜,天大亮时才完成了个七七八八,估摸着再有大半天就能处理完毕。宁曦月看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朱雀大街,交待侍立在一旁的奉安府尹:“挨家通知百姓,明日起一切照常,若有谁敢对此事妖言惑众煽动群情,就抓起来过一遍奉安府的刑具。”
      奉安府尹擦了擦汗,垂首道:“臣明白。”

      等奉安府衙的人都离开,宁曦月背对尹修离,望着难得空无一人的朱雀大街,拍拍手上的灰:“你怎么看这次行刺?”
      尹修离背身攥紧的手忽地松开,他闭了闭眼睛,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是么?”宁曦月没有回头,她也闭上了眼睛:“刚接到天曜传信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慌张,可这一路奔驰,我倒是静了下来。”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都是关于端王的。
      小时候她被先帝和君扬纵着,见到谁都不用行礼,是端王带着言官一遍一遍弹劾她御前无状,最终逼得她行规蹈矩;淮南盐案时关锋向她行贿,她本想低调处理却被丞相捅了出来,君泓虽然站在了杜言那边,可现在想来,那时那个让丞相突然顾忌的应该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逼着自己在凌迟刑场用膳的摄政王……
      她突然笑了,笑那时的自己太傻,傻到会觉得三顿饭就能震慑住丞相。
      还有出兵凛川之前君泓突然称病不朝,神军营不能动,骁卫营戍边,武威营被按住不发,她被君泓一封折子激怒,组建羽林营;还有鼠疫时提醒她人人相传;封归砚案发时举荐尹修离;王炜华认贤妃时出言相助……

      温良恭俭,克己端方。
      这是每年朝廷嘉奖端王时总要提到的八个字,她反复琢磨着这八个字,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君泓。

      兜兜转转这些年,交手无数,交恶无数,彼此口蜜腹剑虚与委蛇,可如今细细思量来,君泓竟是从未真正伤到过她的根基。

      “若是真想颠覆皇位,他单令宋叔衡起兵就是,何必行刺君扬?”
      “在他并不知天曜会给我传信的前提下,封锁消息占领奉安控制住后宫就够了,昨夜但凡我们晚半步,就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就算天曜没给我传信,他这次行刺也足以让我产生怀疑,我定会提前回京,而我回的越早,对他而言就越不利。”
      “何况这次行刺未免太简陋了点,我还没死呢,谁能伤得了君扬?”
      “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以君泓的城府,这不该是他做的。”
      宁曦月停了停,试探着得出一个结论:“他压根就没想过这次行刺会成功。”

      尹修离低声道:“大概是狗急跳墙了吧。”

      宁曦月没接他话。
      让君泓四面楚歌的确是她和尹修离最初的计划,把他逼入狗急跳墙的境地,给他一个造反的理由,也给君扬一个名正言顺的杀他的理由。虽然她相信君泓对皇位是有想法的,但以君泓行事的作风,他不会留下任何证据。那么君泓的不臣之罪就需要她去罗织,需要她去做伪证,需要她去栽赃。
      可是现在需要她做的一切,君泓都做了。

      宁曦月沉默片刻,突然对尹修离说:“你有事瞒着我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可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怪与怀疑,“无妨,总归你不会害我……”

      尹修离浑身一震,僵硬而缓慢地跪了下去。
      “王爷……”他垂着头,眼眶发红,“时机还未到,恕臣确有苦衷,待时机成熟,臣必将一切和盘托出,半点不隐瞒。”

      宁曦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君泓为什么没有害她的心却又与她不合多年?又为何要自暴自弃策划一场如此拙劣的“叛乱”?
      这是个绝不能往深想的问题,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到底……她还是又怂又懦弱罢了。
      “行了,起来吧。”她双手交握在一起,把一切情绪压在心底:“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去帮我翻翻当年国子监案的旧档,现在让我更在意的,是宋叔衡。”
      “送信给武景桓,让他把豫州的事情整理好,弹劾端王有不臣之心。”
      “收网吧。”
      虽然不知道君泓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事情的走向已经与她和尹修离之前的筹谋不谋而合。
      那就这样吧。

      尹修离叩了个头。
      “臣,领钧旨。”

      五日后,君扬回京。
      刺客首领被押入刑部大牢,司徒嘉连审三日,终在得到答案后于朝会上公然弹劾君泓谋反,得群臣附议。君扬以避嫌为由,请君泓暂住宫中瀛芳殿。
      五月中,武景桓密折入京,随即君扬秘密派遣尹修离再度前往豫州。
      五月下,朱承宇八百里加急将端王私自结交地方官员结交军队的证据送入奉安城,刑部奉命查抄端王府,抄出密信数封,龙袍数件,逾制品更是不计其数。
      六月初,尹修离回京,入宫密谈后,由君扬下旨,命宁曦月主审端王谋逆一案。
      而在正式开审之前,宁曦月带着尹修离入大理寺先见了宋叔衡。

      “摄政王怎么才来,本将军已经等了你快一个月了。”
      宁曦月命人备好了酒菜,刚落坐就听见他这么句话,笑了笑,也没说话。
      宋叔衡拖着腕上长长的镣铐给自己倒酒,冷嘲道:“看来摄政王这一个月是很焦头烂额啊。”
      宁曦月挑挑眉:“还真不是。”
      “坊市不过封了两天,两天一过,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茶馆里说书的都在唱本王带着神军营骁勇善战的样子,本王大半个月到处走到处看,才发现我奉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
      她头向前倾,凑到宋叔衡耳畔:“不好意思啊宋将军,奉安没乱,君宁也没乱,让你失望了。”
      宋叔衡脸上的假笑忽地收了起来,他双臂一振把镣铐铁链拉直,向前一送一收竟是要勒住宁曦月的脖颈!
      隐在暗处的人刚要出声制止,却被尹修离拦下,尹修离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只留下自己藏身在阴影中,听着那边的交锋。

      铁链收紧之际,一只纤长的手卡住时机,握住了铁链,宋叔衡再想用力,偏偏再也动弹不得。
      宁曦月垂眸看了会儿自己掌心中分布均匀的薄茧,眼中本就不多的笑意更是一层一层褪了下去。她的手一点一点往外推,缓慢却无可抵挡,直到铁链彻底离开她的脖子,她才松了手,端起杯子敬了宋叔衡一杯。
      “当年德宗皇帝宁错杀不放过,还能留下来宋将军这条漏网之鱼,本王当真佩服。”

      啪,啪,啪。

      三声拍掌声伴着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响起,拍完手,宋叔衡也端起酒杯,也不在意是否有毒,一饮而尽。
      “摄政王果然是摄政王,当年三法司搞得风声鹤唳满城风雨都没查到我的头上,王爷也是好手段。”
      宁曦月摸摸下巴:“本王也是很好奇,二十多年过去了,是什么让你保持着对罗永的忠诚?”

      罗永,即是当年的国子监监正。

      宋叔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忠诚?”他抬起下巴,睨着宁曦月:“你懂个屁。”

      满朝文武,对摄政王从心里恭敬的没几个,一是因为他们看着她长大,二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纵然她多年斡旋于朝堂,甚至曾纵横于沙场,但就因为她是个女人,总有人对她有着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明的轻视,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
      宁曦月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也不与宋叔衡计较,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也不搭话。
      倒是宋叔衡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讨了个没趣。他想激怒宁曦月,谁想宁曦月压根就不接招,他也自知今日若是不给摄政王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就是死都死不安生。
      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但是就怕眼前这人不会给他个痛快。

      “摄政王觉得,这世界上什么是最长久的?”

      宁曦月盯着他的眼睛,看似浑浊平静的眼眸后竟是隐隐的疯狂无状……与刻骨的滔天恨意。
      她从善如流:“仇恨。”
      宋叔衡仰天长笑,脸上的平静彻底被撕裂开来,他笑着笑着,声音竟哽咽了起来:“四十六年前,库叶城。”

      宁曦月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君宁立国之初,宁川泽建莫返城,将其定为君宁西北要塞,与属于漠庭的库叶城遥遥相对。两城之间隔着一片绿洲,水草丰满,物饶充足,可地理位置却是极为尴尬,除非漠庭能攻下莫返城或者君宁能攻下库叶城,否则这片绿洲便是易攻难守,所以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吞下不放心,放下不甘心。
      宁川泽建莫返城时,这片绿洲本属于漠庭,可百年前漠庭大疫,伤筋动骨,国力大损,是以五十多年前两国爆发冲突时,此片绿洲被君宁一举攻占,当年的军队甚至攻进了库叶城。
      若是当时能加以教化,细细筹谋,此时的库叶城便属于君宁了。
      四十八年前,宣宗三十年,镇北将军房缙兵临库叶城下,遭遇了漠庭顽强到极致的抵抗,久攻不下。一年多以后,德宗继位,房缙急于在新帝面前邀功,加紧攻打却误入陷阱,最终虽然是攻克了库叶城的城门,却损兵折将不知凡几。房缙本就是性情暴戾之人,加之库叶城住的多为漠庭胡人,房缙大怒之下竟下令官兵在库叶城展开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全部枭首,妇女不管有无姿色都被□□,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我亲眼看着我父亲被杀,母亲和姐姐在我面前被□□致死,我那时只有八岁,却见到了比阿鼻地狱更惨烈的场景,我哭啊、求啊,却只遭到了一顿暴打!我们做错了什么?君宁不是一向自诩教化吗?为什么要迁怒百姓?”

      一闭上眼,还是四十多年前人间炼狱的惨状,家里财物细软被劫掠一空,他甚至只能用一条破被盖住母亲和姐姐赤裸的尸身,父亲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他身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也没能合上……

      “十二万人啊……两个月过去,就只剩了不到两万孩童……”

      宁曦月捏紧了手中酒杯,“喀啦”一声竟将杯柄捏断,她浑然不顾被刺破流血的手指,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阴影中的尹修离动了动。
      他知道为什么端王要命宋叔衡起兵了。
      君泓……一定是查到了宋叔衡是国子监案的漏网之鱼,起兵造反是假,斩草除根是真。

      就因为这次大屠杀,当时的漠庭王日稚震怒之下不惜倾国之力发兵库叶城,终将房缙大军赶了出去。
      至此两国交恶,及至先帝登基,主动向漠庭示好,两国关系才破了冰。
      但也因为屠杀之事太过恶劣,房缙在回京述职时被德宗一杯毒酒夺了性命,德宗亦下令封锁消息,近五十年过去,这段历史也渐渐不为人所知了。
      后来的国子监案,罗永是漠庭安插在君宁多年的钉子,借着此事暗暗笼络到那批长大了的孤儿,寻不同的名目分批次收入国子监,再安插到各部各司,最终事情暴露,被德宗连根拔起。

      宁曦月把破损的酒杯残片扔到桌上,抑制住不住颤抖的手,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宋叔衡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竟也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你掌管骁卫营数年,戍边莫返城多次,为何不打开莫返城的大门,放漠庭入关?”
      宋叔衡冷笑一声:“因为有赵慎余在啊。”
      宁曦月闭了闭眼睛。
      她突然想起那日骁卫营并未破门伤及百姓,怒火稍减:“原有三大营中,属骁卫营军纪最为严明,本王虽知你是君泓的人,却一向欣赏你,对你有着常晖比不了的期待,你可知接到是你谋反的消息时,本王有多痛心?”

      “我早说过你懂个屁,你还真是懂个屁。”宋叔衡不屑哼声,“宁曦月,灭门之仇,你报不报?”
      他哪知宁曦月近一月来几乎夜夜无眠,满脑子的心事,灭门之祸这四个字更是在心头滚了数次,偏偏不敢断下来。
      宁曦月藏在桌下的手攥得死紧,不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她用疼痛冷住心中思绪:“你可知,你起兵同时,端王派人在上林苑行刺皇上,你以为君泓是真的信你?”
      “你说什么?”宋叔衡双手按住桌面,身子前倾,眼中震惊:“你说什么?”
      宁曦月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本王说,君泓在你起兵的同时,派人上林苑行刺,就算没有神女给本王传信,本王亦会立刻返京,亦会在永仁宫阻住你,你,是枚弃子。”
      宋叔衡怔愣了片刻,忽地哈哈大笑,双手一抬掀了满桌酒菜,就在这些汤汤水水即将淋到宁曦月身上时,宁曦月信手一拨再一拍,桌面转了个个儿向前冲出一段距离才掉到地上。
      宁曦月站起了身。
      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她也不必久留了。

      即将出牢门之时,她忽然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问宋叔衡:“四十六年了,可有人对你道歉过?”
      身后没有回答。
      “那本王,代先人对你说句对不起吧。”
      对不起,毁了你和那些孩子、那些枉死的人原本安稳的人生。
      她微微仰起头,想起了一张张和善好客的笑脸。
      也对不起你们,你们宁静祥乐的生活在我手中戛然而止。

      身后有低泣声传来。
      宁曦月再不停留,提步离开。
      尹修离早在门外等着她。

      两人面色如常出了天牢,见到恭候在天井中的司徒嘉和王炜华,宁曦月淡漠道:“宋叔衡认罪,夷三族,九族之内十二岁以上男子斩首,十二岁以下者阉割入宫为奴,女子没为官妓。至于骁卫营众将,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准他们戴罪立功,务必把与宋叔衡勾结的人揪出来。”
      司徒嘉应了声“是”,又问道:“宋叔衡呢?他意图谋反,罪该凌迟。”
      宁曦月沉默片刻,摇摇头:“念在他戍边有功的份儿上,给他个痛快,不必折辱了。”
      司徒嘉躬身道:“王爷仁慈。”
      仁慈?宁曦月没再说什么,带着尹修离离开了。

      “看来,端王的心思宋叔衡并不知晓。”
      尹修离叹了口气:“等皇上那边给你消息,你去见见他吧,他有话跟你说。”
      “放心,”宁曦月竟笑了:“皇上顾全名声,肯定是秘密处死,做这脏活儿的人,除了我还有谁?”
      尹修离一滞,那边宁曦月已经转了话题:“赵慎余快入京了吧?让吏部派人出城去接。”
      “是。”
      “还有,秘密再查国子监案,宋叔衡……也许不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尹修离肃了脸色:“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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