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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生死尽寄浮云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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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生死尽寄浮云外
午时末,朱雀门、广安门失守;
未时中,玄武门、兴庆门失守;
未时末,奉安八门悉数失守;
申时初,武平街失守,禁军退至威松街……
一条一条的战报送至永仁宫,周允已经带大内禁军回援皇宫,将永仁宫重重围住。
周静姝端坐在内殿上首,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七盏金杯,杯中液体澄明透亮,不起眼,却杯杯能夺人性命。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眼风一扫,见下首有人偷眼瞧她,故意问素锦:“摄政王府可都安顿好了?”
素锦心中明镜,躬身回道:“谨言已于五日前被护送出京回杭,至于神女……神殿虽不干涉皇位更迭,但定会护神女无恙。”
这一问一答,打消了诸人求助神殿的念头,太后却依旧问了一句:“那请神女给皇上报个信总可以吧,神女是摄政王的亲妹妹,若是皇上皇位不保,宁曦月能活命不成?”
周静姝闭了闭眼睛,太后这话说的太蠢,宁氏代代摄政乃是太祖立下的规矩,宁曦月是当朝摄政,又是宁家最后一人,就算今日皇位更迭,端王难道还敢杀宁曦月吗?
素锦福了福身子:“回太后,这满殿妃嫔奴婢,再算上外面文臣武将,只有您才有资格去神殿跪庭,神上心情好,或许有可能开三门见您一面,其余人等,就是在蓬莱殿门口自戕,神上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侍神女是侍神的,自然不能违背了神上的意思。”
素锦的神色和语气都谦卑而恭顺,说话的内容虽然气人但都是事实,沈太后气得直喘,有心发作也寻不出由头,只得让侍女替她抚着胸口顺气。
素锦垂下了眸子。
沈太后出身末流小吏家中,是德宗顺裕皇后为了作践因巫蛊被贬入冷宫的淑妃,才赐给了她那个被灌了毒的儿子做正妃。沈氏是庶女,没读过书,也没什么教养学识,能嫁给皇子——哪怕是个半残不得宠的,也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遑论后来更是成了皇后已而太后。只是可惜了君清和君扬,摊上了这么个母亲。
她眼中愤恨一闪而过,想起自家小姐在太后这受的委屈……若不是人多眼杂,她都恨不得借着叛军的手了断了沈氏。
周静姝却是暗自冷笑,若换了旁人,听了素锦的话,为了儿子也得去蓬莱跪庭,哪像这位,若不是内城被围了个严实,只怕此时已经出城了。
“娘娘,”周允走进来,垂首奏道“坊市已经全部失守,所有兵马……已退往皇宫。”
他身上全是血迹,周静姝也不知道他哪里受了伤,受了多少伤,心里疼得很,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伤亡如何?”
周允不敢看她的眼睛:“战死逾五千人,重伤四千人,轻伤者……过万,但叛军死的人更多,再加上伤的,已经减员过半。”
周静姝点头再问:“百姓呢?”
“娘娘放心,奉安府早早挨家挨户说了不准开门不得外出,叛军入城后,也未有入室劫掠的情况发生。”
“报!”有士兵飞奔至永仁宫宫门外高声奏道:“启禀各位娘娘,叛军已至午阳门!”
听得此言,永仁宫内气氛陡地一沉,随即私语声起,周静姝下意识看了眼时辰,酉时初。
午间朱雀门破时奉安府才得以派人乔装趁乱出城报信,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除非摄政王能未卜先知,否则是断断不会在今夜之前赶回来的……
她垂眸再看面前七盏金杯,因着殿内人声,液体表面荡起圈圈涟漪,映着她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周静姝站起了身。
人声停了,所有人都看着她,只见她端起了几案上的玉盘,将盘上金杯一盏一盏分放了下来。
太后、杜柔嘉、向芳如、陆宜珵、魏馨凝……
然后是素锦和她自己。
永仁宫的首领太监贵文突然匍匐在地:“娘娘,再等等吧,万一……万一王爷就要到了呢!”
莺歌和其他伺候的人也纷纷跪了下来:“娘娘,实在不行我们也可阻拦片刻,再等等吧娘娘!”
陆续有大臣退进了永仁宫内殿,见此情景也都是一愣。
向祯不顾身上伤口,跪地膝行数步:“贤妃娘娘,还不到最后一刻啊!且容臣等出去,再拖个把时辰!”
王炜华被周允搀扶着,也跪到了向祯旁边:“臣愿拼死护娘娘周全,请娘娘……再候片刻。”
他把头磕到地上:“娘娘想想亲人……”
周含锡一身甲胄,捂着肩伤,似是想上前又怕被嫌弃,只得跪远些:“娘娘想想母亲,现在还不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午阳门至永仁宫还有距离,层层护卫下还可再拖多半个时辰……”
太府寺卿陆客渊此时被人搀进来,陆宜珵瞧见,亟亟扑上去:“父亲!”
周静姝的目光在这一片跪倒的人身上来回流转着,在周含锡身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沉默片刻,方转身对盯着眼前金杯流泪的众女道:“……永仁宫门破时,诸位自便。”
周含锡略定定神,便提刀出去了,周允看了看父亲的背影,又看了看王炜华,还是王炜华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他毕竟是你父亲。”
周允又看了眼姐姐,周静姝也冲他笑笑。他目光后移,移到属于贤妃的那盏金杯上,死盯片刻,毅然转身。
酉时三刻,天色渐暗,午阳门破,禁军退至紫宸殿。
永仁宫内,素锦挑窗望见殿外重重匝匝的禁军,突然走到向祯身旁,一把夺过他放置一边的刀,一言不发向外殿走去。
“素锦!”周静姝唤了一声。
素锦用牙齿咬住刀柄,盘起长发,又持刀在手,对周静姝回眸一笑:“娘娘有为国守节的责任,素锦亦有替摄政王为国尽忠的责任。”
她大踏步出门。
“我是她的丫头,自不会给她丢脸!”
“相比死在鸩酒之下,我更希望她知道我是力竭战死!”
戌时初,打斗声已隐约能听见。
莺歌、贵文、永仁宫受过贤妃恩惠的宫人不约而同地找到身边趁手的兵器,纷纷挡在了周静姝身前。
贵文还回头跟她说话:“娘娘可知,是摄政王亲自指了奴才来伺候娘娘的。”
兵器相接声愈来愈大。
贵文忍住因害怕产生的颤抖:“因为几年前奴才犯了大错,是摄政王救了奴才性命,奴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直至娘娘入宫前,王爷对奴才说,要是想报恩,就忠心伺候娘娘,就是对她最好的报恩了。”
强迫自己冷静了数个时辰的周静姝眼中泛起泪意:“是么,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贵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娘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戌时一刻,永仁宫门破。
周允和素锦双刀抵挡着宋叔衡且战且退。
周静姝肃目整衣。
殿内休憩的向祯等人再次加入战团。
周静姝第一个端起了金杯。
贵文身边的宫女扑了上去,死命按住她的手臂:“娘娘!娘娘!再等等!”
“芷兰!放开!”
“奴婢求您了!您再等等!”
宋叔衡听见内殿动静,心里明镜却一时脱不开身,只得高声喝道:“活捉太后和各位娘娘!”
他手下动作越来越快,招招直取素锦,周允知他心思,手中招式也越发凌厉,几次三番阻拦住他的意图。而几次耽搁下去,宋叔衡的心有些急了,索性暂时放弃活捉素锦,越发狠辣,竟是想先要了周允的命!
而另一头,叛军中数人也向内殿逼了进来!
向芳如看着在外殿拼杀的祖父,一咬牙,也端起了金杯,随后魏馨凝、陆宜珵、杜柔嘉,不管愿意不愿意,也都将面前装着鸩酒的杯子端了起来。
纵然此刻身死,也定会因为国守节之名而为家族赢得荣耀……
她们的一生,又哪里由得了自己呢?
最后端起金杯的是沈太后。
叛军已经逼近,芷兰一边按着贤妃的手,一边不住回头,见毫无章法抵挡的几个宫人都已被踹翻在地,不由得扑上去抱住了离贤妃最近那叛军的双腿!
那叛军手起刀落,直刺芷兰脊背!
“芷兰!”
娘娘……芷兰剧痛之中,还不忘绞紧双手让那叛军寸步难行,一次次被踢开还挣扎着想再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
娘娘……谢谢你……让我知道,我还是个人……
王爷……您怎么还不来啊……
两行眼泪终于落下,周静姝抬起金杯,再无犹豫。
突然,一颗石子从远处而来,打在了她的腕上,手中金杯吃痛跌落,而后石子转向,绕了一圈,力尽落地。
叮叮当当。
她下意识数了一下,共是六声。
周静姝抬头,见叛军距她只剩三步,那人看见她手中杯盏跌落先是大喜,而后神色巨变。
她的目光随着那人一起下落,就见半截长枪穿透了那人腹部。
那枪的模样早已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条盘龙,龙口吐刃,龙尾垂穗。
踏琰枪。
宁曦月。
“宋将军,你这病,养到宫里了啊?”
一身烈红束身箭袍的女子背着手缓缓踱进永仁宫,早有神军营兵将取来踏琰枪,擦干血迹,双手奉上。
宁曦月接过,凌空挽了个枪花,觑着眼瞧了会儿还未停手的宋叔衡三人,瞅准一个空隙抬手一枪挑开素锦和周允的刀,枪尖平平一送,直抵宋叔衡的咽喉。
她的招式朴素无华,看着也不快,宋叔衡提刀想抵挡,到底慢了半拍。
他有片刻的怔愣,转眼就反应了过来:“……摄政王这祖荫承得倒是好啊。”
宁曦月略略扫了一眼满殿狼藉,面上不显一丝情绪,只抬了抬嘴角,接下了宋叔衡这句意有所指:“本王到底没辱没了祖宗的威名,不比宋将军。”
出乎她意料,宋叔衡竟啐在她身上:“你懂个屁!”
素锦脸色一寒:“宋叔衡,你放肆!”
宁曦月抬了抬手示意无事,低头瞧瞧自己衣上的痰渍,也没生气:“本王是不懂,所以才要请宋将军解惑。当然不是现在,本王自会备好酒菜,到大理寺天牢请宋将军喝一杯。”
“周允,王炜华,你们两个送宋将军去天牢,好好招待,不可苛待,不可怠慢。”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只是把手中枪锋又往前压了压。
周允知大局已定,还刀入鞘,抱拳行礼:“臣领命。”
王炜华喘了两口气,就听宁曦月叫了他一声:“朱承宇不在京,大理寺的事情你看着办吧。”
他明白这是要防着宋叔衡自尽,忙躬身道:“是。”
周允和王炜华带人押着宋叔衡出去,正碰上尹修离从殿外进来,三人互相致意后,尹修离快步走到宁曦月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宁曦月由着素锦给她擦干净身上的污渍,听完尹修离问清楚的事情经过,素锦也补了几句,点点头,缓步走入内殿。
“太后,各位娘娘,受惊了。”
至此,周静姝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还未出小月,又经此大变,提着的一口气一松,整个人都瘫软到了坐榻上。
离她不远处,芷兰横尸在地,双目不暝。
她伸手想去触碰芷兰的尸身,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曦月见状,上前一步,蹲下身,轻轻替芷兰合上了双眸。
“倒是个忠仆。”
周静姝半靠在莺歌身上,泪水滚滚而落:“……年底她就满二十五,可以出宫回乡了。”
宁曦月闭眼默哀片刻,持枪起身,命人将芷兰尸身抬下去厚葬,又传来太医为受伤宫人诊治,才分出心思收拾残局。
“沈鹤,”她点了左卫上将军的名字,见沈鹤跪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玩忽职守,有负皇恩,着革去左卫上将军之职,黜为庶人,逐出京城,永不再用。”
沈鹤抬起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膝行到沈太后旁边,抓住太后衣角:“姑母!姑母救我!”
尹修离呼出一口气,坦白说,凭今日沈鹤所为,宁曦月只将他革职已是网开一面,连家产都不抄没,算是给足了太后面子。可偏偏沈家这几年太过膨胀不知天高地厚,竟觉得有了太后就高枕无忧了。
察觉到宁曦月有皱眉的意向,尹修离连忙着人把沈鹤拖了出去,以免摄政王真将左卫上将军府抄了,再判个家人充军充妓,那就是真的在打太后的脸了。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再怎么抬举也终究是上不了台面。”宁曦月感慨了一句,全然不在意牙关紧咬的太后,吩咐各宫宫人:“各自伺候主子回宫,今日之事,待皇上回来,自会论功行赏,不过若是有人胆敢妄议,贤妃娘娘掌中宫笺表,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周静姝被莺歌扶着欠了欠身子:“请王爷放心,宫中定不会走漏半字。”
宁曦月四处看了看:“这永仁宫是没法住了,娘娘且先搬到向修容宫里吧,向修容可还方便?”
向芳如听见她这话,起身行礼:“贤妃娘娘肯来,是嫔妾的福气,嫔妾欣喜还来不及,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请娘娘莫要嫌弃永嘉宫偏僻简陋。”
外殿垂首而立的向祯听见这番动静,暗自点了点头。
宁曦月又把素锦留下来帮着莺歌一起收拾东西,这才走出内殿,放众臣回去休息裹伤。向祯本是做了她要连夜审问宋叔衡的准备,听闻至此也摸不清她的打算,那边尹修离已经开始安顿神军营处理叛军,他偷偷抬头看见宁曦月波澜不惊的双眼,心中一惊。
难怪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出了这么大的事,摄政王这反应,也未免太平静了些。
越平静,越让人心不安啊……
他退出永仁宫时正与未进殿的司徒嘉碰上视线,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尚且不知上林苑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宁曦月能及时赶回,仅凭多年官场上摸爬滚打的直觉……
乌云又起,闷雷滚滚,要变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