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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风翻暗浪打船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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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风翻暗浪打船声
尹修离回京已是近六月,他在京郊五十里处悄悄回到了军中。君扬得了信,派顺子亲自带人出奉安城东五里去迎他,又在晚上于漪荷园的荷塘边设家宴请几个官员一同为他接风消夏。
尹修离甫一入京,回绝了来接他的尹府管家,也不顾身后管家如何吃惊讶异,更不管尹政得知此事后会是何反应,直接跟着顺子去了距离摄政王府不远的原晋王府,也是他的新住处。
晋王府早已修缮一新,原来的牌匾均已撤下,新匾上还蒙着红布,门口宁福带着一众仆役下人恭候在旁,见尹修离回来,忙张罗着让人放鞭炮,又迎上前,笑道:“小人得我家王爷令,在这恭候大人回京,贺大人乔迁之喜。”
下人们腰中都扎着条红带,此时齐齐给尹修离行礼:“恭贺老爷乔迁之喜。”
尹修离冷不丁被“老爷”两字糊了一脸,顿时觉得自己头发都白了。他早就猜到宁曦月会给他弄这么一出,让周允帮忙把预先准备好的铜钱赏赐给下人,也没取垫着红布的托盘里的杆子,直接一跃而起揭匾。匾为木匾,尹修离打眼一看就知是上好的红木,黑底,上有天子御书“尹府”两个鎏金大字。尹修离瞧了一会儿,回头对看热闹的人拱手道:“多谢各位捧场,只是尹某刚刚回京,稍后还要进宫面圣,先失陪了。”
等人都散去,尹修离看着这间面阔三间,五进五出的宅院,回想起离京前种种事由,万千感慨中竟生出了恍若隔世的喟叹。
终究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定了定神,伸手拍拍周允的肩膀:“先在我这住下吧,一会儿跟我一起进宫谢恩。”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换上官服,尹修离带上尚方斩马剑,方递牌子入宫。领路的小黄门给两人带到紫宸殿便躬身退下。
王德出来看了一眼,进内通传,不大一会儿又出来,给两人行了个礼:“皇上请尹大人进去说话,请周将军随奴才到御花园的九华厅去,贤妃娘娘在那等您呢。”
周允一喜,跪道:“谢吾皇天恩,有劳公公。”
“那请将军随奴才来吧,尹大人且自便。”
尹修离谢过王德,给周允使个眼色,周允眨眨眼,示意自己不会忘了给赏钱,才随着王德离开。
尹修离放下心,整理整理衣摆,进殿面君。
“臣,兵部侍郎尹修离,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扬正靠在座榻上看书,见他进来,把书倒扣在案上,亲自去扶他:“快起来快起来,这一路辛苦了。”
尹修离站起身,躬身回道:“此行全赖吾皇天恩浩荡,臣方能顺利行进。”
君扬摆了摆手,又坐回去,让人给尹修离赐座赐茶,待他坐好才问:“封归砚如何?”
尹修离放下茶盏:“臣已命摄政王府影卫将封归砚秘密押入大理寺天牢,重监收押,外有兵将层层护卫,内有医官逢餐必验。臣曾带封归砚离开大军,只留周将军坐镇军中,先后来行刺者不下八批,此举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实则纯属无奈。”
君扬把书合上,往案上一扔:“刺客是谁派的?”
“臣不敢说。”
“说!朕赦你无罪。”
“臣遵旨。”尹修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交给顺子递过去:“这是臣从被擒刺客的手臂上描下来的,请皇上过目。”
君扬展开一看,见是一朵合欢花,手指收紧把那纸都攥出了褶子,他长出一口气:“这件事情都谁知道?”
尹修离忙欠身道:“此事只臣与周将军知晓。”
“严密看押封归砚,”君扬把纸摊在案上,一点一点把自己捏皱的地方捋平,又叠起来,收好,抬头对尹修离道:“等摄政王回来再审,此案事关重大,断不可假手他人,不许任何人探望。”
“臣遵旨。”
君扬沉吟了一会儿,尹修离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候着。半晌,君扬拿起折扇抖开,问道:“河南道怎么样了。”
“这正是臣想禀报皇上的。”尹修离拱拱手,“臣想替河南百姓向皇上求个恩旨,免赋税三年以休养生息,另外,京师粮仓充足,臣请今年的江南漕粮过洛阳而不入广通渠,直接运往河南道全境。”
“免税三年,小月走之前跟朕说了这事儿,准了。但是漕粮不能全都给河南,这也是朕要找你办的事情。”
“请皇上示下。”
君扬合上折扇,敲着手心:“京仓粮草充足不假,但若有战事,这粮可就不够用了。”
尹修离了然:“皇上是要练水军?”
“奉安现在驻扎有神军营、武威营和羽林营,神军营是拱卫京师的,不能调动,武威营下个月要和莫返城换防。”他用折扇隔空点了点尹修离:“这样,过几日朕下旨,擢升你为羽林营大将军,给你一年的时间,朕要一支能打胜仗的水军。”
尹修离起身跪地:“臣领旨,定将不负吾皇重托,誓练就铁血雄师。”
君扬摆摆手:“起来吧,豫州牧可有人选?”
尹修离微微一笑:“臣想,皇上和王爷心中已有丘壑。”
“有是有,就是不好办啊。”君扬靠在榻上,闭上双目:“这要是贸然把他提起来,朝野上下非得翻了天不可。”
“臣倒是有一个主意。”
“朕就知道这天下没有你尹修离想不出来的办法。”君扬睁开眼睛,目光炯炯:“讲。”
“皇上谬赞。此次鼠疫顺利平息,乃亘古未有之功德,何不趁着封归砚事毕,朝廷部分官位出缺之际大赦天下起复旧员以彰显吾皇好生之德。”
君扬摇头而笑:“朕本来想着趁太后生辰大赦天下,可太后今年不过五十三岁,也不是什么整数,怕显得刻意了些,你这个理由倒是顺水推舟。”
“行吧,就依你所言,等小月回来的,这件事让她去办。”
尹修离略想了想摄政王大人听见这么个差事的时候可能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皇上圣明。”
“走,漪荷园要开席了,你跟朕一起过去。”
尹修离起身:“是。”
漪荷园
杜言到得最晚,他给君扬行礼告个罪,起身后打量一圈。君扬和贤妃同席坐在上首,端王、尹修离、周允和周含锡一桌,还空着个座位是给他留着的,再往下也是五人一席,六部九卿大多到位,只除了……尹政和都察院右都御史王炜华。
王炜华近几日染了风寒,缺席正常,只是尹政……?
连周含锡和周允都坐到了同一桌,尹政居然没来?
虽然只是今日发生的,但尹修离回京未回尹府,直接出府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城,况且那是前晋王府,修缮工作怕是尹修离出京的时候就开始了。杜言笑着落座与众人见礼,瞧了一眼尹修离。
这一出父子陌路的戏可还有得唱呢。
漪荷园,顾名思义,以荷花胜之。时令已入夏,满池荷花亭亭出水,灼灼盛放,粉白相映,水面上铺着一片片大如斗的荷叶,圆圆如盖,碧色连天。君臣皆坐在湖边,此时暮薄四野,伴着幽幽荷香,习习晚风,品着夜光杯中冰镇得恰到好处的葡萄美酒,倒别有一番怡然自得。
昼夜相交,尹修离看着渐渐爬上天边的玉蟾,心思转几回,举杯敬君扬。
“臣在豫州时,曾到访过一户人家的花园,那花园虽小,却修得十分雅致。满塘荷花中立了一座假山,奇就奇在那主人家将假山上下镂空,中间放置了一颗夜明珠。”
他说到这,眼睛状似无意地依次扫过君扬、君泓和杜言的脸,见三人神色各异,心中已是清明一片。
“可惜臣在豫州的时节不对,没赶上荷花开的时候。臣大概想了一下,那夜明珠该是代替中天之月,若是无月之夜,该是荷叶捧起满园清辉。若月光大盛,该有月华珠光交相辉映,再加上庭寂无声,万影横斜,端的是匠心独具。”
他寥寥几句,将那园中景色描绘得如同身临其境,君扬抚掌而赞:“这么说,朕也得在这湖中起一座假山,然后放颗东海明珠了?”
尹修离连连摆手:“这不过是臣的想象罢了,皇上若是真这么大兴土木,然后景色却并不是臣说的这样,怕是该怪罪臣了。”
君臣众人又对了几个对子,联了几句诗,快戌时才各自散去。尹修离回府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下人来通报:“老爷,有个游学的人说天晚了,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久慕老爷大名,想借宿一晚。”
尹修离正净手,闻言手下一顿,他直起身,把手擦干,问道:“游学的人?”
“是啊。”
“他还说点别的什么了吗?”
“他还说,杨修,只要说杨修,老爷一定会见他。”
杨修……尹修离眯起眼睛,杨修……
杨修!
他反应了过来,故作镇静笑道:“还挺有趣个人,让他进来,不,让他来见我。”
“是。”
来人穿着件斗篷,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尹修离上下打量打量他,挥手让下人退下,又把门窗关好,待确定隔墙无耳后,整衣跪下。
“臣尹修离,参见端王殿下。”
宁曦月在离开杭州的前一天单独见了宁伯,宁毓和临终的那句“爷爷当年有个妹妹”让她辗转反侧了好多天,直觉告诉她这背后藏着很多秘密,甚至会牵涉到君宁两家维持了近二百年的和睦关系。
真的一直都和睦吗?
宁曦月登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挥手送他们的宁伯,微微点了点头,纵然有万般心思,也依旧尊重宁伯对宁肃学的承诺,进了船舱。
近七十岁的老人面对她的步步紧逼,跪在地上满面泪痕,闭口不言只能连连叩头,她又能怎么办呢。
宁曦月让素锦送两个孩子去休息,自己脱力一样靠在窗边,如果说什么事情能让爷爷对宁伯下了封口令,那就只有跟皇家有关。
那个她应该叫做小姑奶奶的女子,怕是嫁进了宫了。
若是没有子嗣,自然也不至于这样严防死守,那么,是谁?
是当年的太子君澈,是那两个早夭连名字都没起的皇子,是失德的君渊,是先帝,还是……还是如今的端王君泓?
这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宁曦月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在船舱里来回踱步,双手一交握才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件事情君扬知道吗?他若知道,这些年来为何绝口不提?他若不知道,会不会有宫中老人或者朝中老臣告诉他?
他若是知道了……
不能再想下去,宁曦月,你不能再这么想下去,她反复告诫自己,抬手不断拍着额头让自己冷静。直到素锦安顿好两个孩子返回船舱,见她把头都拍红了,连忙拉下她的手把她按到椅子上,又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浸了冷水,给她敷额头,不解地问:“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宁曦月一手按着帕子,一手揉着太阳穴,嘴角扯了丝笑意:“我大概是庸人自扰了。”
素锦还要说什么,却被宁曦月挥手阻止:“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素锦点点头,刚要出船舱却又转身,眼神上下飘忽一阵,一咬牙下定主意一般道:“小姐,有些事本不该我多言,可这些日子我总想提醒您一句,莫要当局者迷。”
莫要当局者迷,宁曦月心里讲这话反复咀嚼几遍,抬眼冲素锦笑笑:“傻姑娘呀,你家小姐什么时候用你操心了?”
素锦噘嘴:“可自从大公子去世之后,您就像失了魂儿似的。”
“失了魂儿?有这么明显吗?”心不在焉是有的,可是任谁都没看出来她的失常,也亏得这丫头跟了她十几年。
素锦娇俏一笑:“我好歹也跟了您十几年,我们一起长大的,不过若是这些日子皇上也在您身边,他也一定能看出来。”
宁曦月闻言把那丁点的笑意也敛了,她冲素锦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一直想把我跟君扬配一对儿,但是且不说我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就是有,我和他也不可能。”
她伸手撩了把素锦的发梢:“快滚吧,让厨房给我准备点糖拌藕。”
当局者迷吗?
宁曦月闭上了眼睛。
素锦觉得她当局者迷,却不知她只是又怂又懦弱罢了。
有些事情,小时候的确不懂,可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就像尹修离曾经意有所指般对她说的:“人生苦短,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啊。
她闭着眼睛摇摇头,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
她微微一笑。
不必庸人自扰。
素锦去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匆匆回转,宁曦月闻声抬头,见素锦神色凝重,挑了挑眉。
素锦往旁边一让:“小姐,宁一来了。”
宁府影卫本该一身黑衣连脸都蒙上黑布,可面前这个男子此时却一身商贾打扮,他跪地行礼:“属下参见王爷。”
宁曦月直起身,眉心微蹙。宁一是宁府影卫首领,若非十万火急绝不离京,如今出现在船上,定是有非同小可之事,她眼神一凛:“什么事?”
宁一头也不抬:“回王爷,杜丞相老母颜氏在戎州老家没了。”
宁曦月一怔:“怎么死的?”
“老死的。”
“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宁曦月心里直嘀咕,她站起身:“杜言知道了吗?”
“此时还不知道,属下在沿路驿馆动了些手脚,剑南道路本就不好走,杜丞相最快也得半月之后才能得到消息。”
“做得好,”宁曦月赞了一声:“你先回京,该知会的都知会一声,等杜言收到消息,让尹修离替本王拟一封折子,就说……”
“摄政王宁曦月,奏请丞相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