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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庙堂难聆黍离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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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庙堂难聆黍离悲
在见范琦之前,宁曦月脑中勾画过几次此人的相貌,毕竟根据尹修离的描述,她实在是很难想象一个七尺昂藏大汉手捏金针丝线绣花的场景。等真见了范琦本人,她发现尹修离其实没说错——至少身高七尺是没说错的。
宁曦月的身长已是女子中的佼佼者,刚一打照面,目测范琦至少比她高了多半个头,而现在,这个身高一点都不像南人的男子跪下向她行礼:
“草民范琦,参见摄政王。”
宁曦月忙双手微抬:“范公子请起,此前宁家事全赖公子出手相助,小王还未登门道谢。”
“草民不敢,草民还未谢过永安八年王爷搭救草民之恩。”
“那往事就不提了,公子快请起。”
范琦起身,宁曦月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前男子穿着柏坊灰蓝底织金妆花云纹长袍,腰束墨灰玉带,坠玉牌,头上玉簪玉冠,至于相貌……尹修离那句丰神俊朗说得有点言过其实,还算普通的长相,不清秀也绝不粗犷。
就算不粗犷……看见一个七尺男儿然后联想他绣花的情形,这个画面也是很有冲击力的。
素锦低下头咬住了嘴唇让自己不要笑出来,宁曦月神色如常,手臂一展:“久仰举世公子大名,公子请坐。”
范琦拱手笑道:“多谢王爷。”
待范琦落座后,宁曦月整衣肃目,对他躬身一礼。
范琦立刻站起来,隔着衣服托住她的前臂:“王爷!这万万不可!”
宁曦月避开他的手:“此一礼,乃是宁曦月为谢公子两年前护送家兄出江南之恩。”
范琦看向素锦,素锦却不理他,只随着自家小姐第二次躬身。
“此一礼,乃是君宁之摄政王代朝廷、代江南百姓谢公子多年相护之恩。”
范琦索性放弃拦她,同样整衣肃目,与她对施一礼:“天下事,自当天下人来担,况朝廷之难,草民亦知一二,相信江南百姓亦可体朝廷之苦衷。”
宁曦月直起身,再次让范琦入座,自己也落座后,吩咐素锦备茶。
“当年宁兄若不是插手我的事,怕也不会遭此大祸。”范琦面有愧疚之色,“不知宁兄几时起灵下葬?”
永安六年秋,水寇第一次大规模侵扰东南沿海,烧杀抢掠后流窜海上,苏州牧隐瞒实情,谎称自己率兵以少胜多以博朝廷嘉奖。次年夏水寇再犯,频扰沿海,同年秋末,范琦与官府富户沟通无效,自筹款项组织民兵以御外敌,却在永安八年夏被污蔑谋反,幸赖宁毓和出手相助才得以顺利送信给尹修离,将水寇之事上达天听。
宁曦月本欲出兵平息水寇祸患,奈何冬季凛川动乱,永安九年叛乱,两害相权之下,她选择先平凛川。
“我明日去静灵寺与主持商议,届时必会差人知会公子。这没有外人,公子无需拘礼,毕竟修离与我讲的举世公子,可不是个拘泥于繁文缛节的人。”
尹修离口中的范琦,厌恶圣贤书,厌恶一切礼节,只跪天地父母不跪官,当年苏州牧也是拿着这事大做文章,如今见宁曦月却屈膝,足可见他对摄政王的敬重之心。
范琦闻她此言,又听她以“我”自称,朗声大笑,眉间局促拘谨之色一扫而空。他从袖中摸出素丝包裹的一件物事,递给宁曦月:“五天前我接到泽诚的信,他告诉我你近日将会来到江南,让我给你拿一方自己绣的手帕。”
宁曦月终于忍不住,单手撑住额头笑了出来,她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递给范琦,面带促狭之色:“小侄顽笑之作,方家给掌掌眼?”
范琦接过来,看着上面那两朵胖荷花摇头:“泽诚又怎么编排我了?看话本会哭?怕鬼怕黑?喜欢针黹刺绣?还喜欢收集女子的首饰玩物”
端着茶盘进来的素锦听这话“噗嗤”一声乐出来:“这个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
范琦一脸家门不幸的生无可恋:“……我姐姐们跟他说的。”
“姐姐……们?”素锦把茶盘放下,给两人斟茶。
“我有六个姐姐,每个姐姐都跟他说了一遍。”
“那……是真是假呀?”
宁曦月觉得不能再让素锦这么好奇下去了:“素锦,不得无礼。”
素锦吐吐舌头:“是,小姐。”
“无妨无妨,”范琦摆摆手,“……其实是真的。”
是真的……
宁曦月拱拱手:“公子洒脱,佩服佩服。当今天下,唯你我二人算是同类,我在世人眼中是最不像女人的女人,公子在世人眼中是最不像男人的男人。可你我愿做什么样的人,又与世人何干。”
范琦抚掌而赞:“就是这个道理。”
两人同时举起茶杯,对碰了一下。
“话说回来,自永安九年起,朝廷虽然无兵力派拨江南,却年年给公子的民兵拨粮款,不知这些年民兵发展如何?”
范琦知道,宁曦月想问的不是民兵发展如何,而是这些粮款有没有发到他的手里。他手一抖,一把墨蓝绸绣银线梅花的折扇从袖中滑下,他把折扇递给宁曦月:“夹层里有账册的备份,我片刻不敢离身,摄政王当睡前读物看看吧。”
他这话里有话,宁曦月点点头,了然一笑,转手把折扇递给素锦:“我明白。素锦,收好。”
“好嘞,范公子,这也是你绣的吗?”
宁曦月无奈地扶住额头:“这丫头让我惯坏了,公子莫怪。”
范琦笑道:“是。素锦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回头我给你找一件之前的绣品?”
“那公子现在不绣了吗?”
还不待范琦回答,宁伯过来,躬身道:“小姐,公子,晚膳备好了。”
宁曦月起身:“好,我们这就去。”
她走在前面,快要跨出屋子时竖起一根手指转过身:“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范琦低头笑了一会儿:“还绣的,在绣两幅大作品,等绣好了给你过目。”
宁曦月也不再扭捏,与他并肩而行:“其实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针黹刺绣?”
范琦沉吟一会儿:“小的时候是觉得读四书五经无趣,就跟着姐姐们玩,来来往往的又是苏州最好的绣娘,久而久之也算耳濡目染。至于后来,是我觉得刺绣能让我静下心来。”
宁曦月点头:“我看你这绣品不亚于宫中绣娘,等我回京再管你讨要几件。”
“行,那我明日传信给府中,让他们送一些过来。”
“有劳了,公子请。”
“王爷请。”
第二日一早宁曦月就带人抬着宁毓和的棺椁去了静灵寺,与住持商议完下葬时间又去看了宁伯置办的风水宝地。一切准备停当后已经过了晌午,她回府换身衣裳,接了两个孩子,去到西湖的画舫上。李立平和吴广全早就在画舫上备好杭州特色吃食,见宁曦月出现在码头,两人见礼后又对伺候的侍女下人几番嘱咐,就自觉地下到了一条乌篷船上,跟在画舫后面。
宁曦月只带着素锦还有谨言和谨诺上了画舫。此时湖上初晴,雨过天青,盛放菜肴的容器也应景地用了同是雨过天青的青瓷。宁曦月脸上浮起点笑意,净手落座,这才看向桌面。
东西倒没有多少,贵在皆是就地取材。正中是一条胸鳍竖起的草鱼,盛在荷叶形的青瓷盘内,上面浇了色泽鲜亮的糖醋汁,撒了几朵碧绿的葱花。
一旁厨子躬身回禀道:“启禀王爷,这是杭州有名的醋鱼,是用西湖中捞上来的草鱼做的,以长不过尺、重不逾八两的草鱼为最佳,这个大小的草鱼肉质最为细嫩,也没有土腥味。旁边的那两个是莼菜羮和鲈鱼脍,就是莼鲈之思里面张翰思念的苏州美食,是小人专程去苏州学的。”
宁曦月笑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像张季鹰这么潇洒的人现在可少了。”她又看向旁边一道虾仁,虾仁晶莹剔透,中有茶叶翠碧清香,奇道:“这是以茶叶入菜了?”
厨子忙笑着答:“是的,这是这几年杭州新流行的做法,取上好的清明嫰尖,用来和猪油一起炒制虾仁,虽荤而不腻,反倒别有一股子龙井的清香。再旁边那笼屉里的是鲜肉小笼、蟹黄小笼还有水晶饺。再旁边是什锦八宝饭,银瓶里是冰镇过的莲藕汁。另外小人还备下了蟹酿橙、藕粉、桂花栗子羹、桂花糖藕、茯苓糕水晶糕等吃食,王爷游湖时可慢慢享用。”
宁曦月点点头:“有心了。素锦,赏。”
厨子说话的功夫素锦已亲自将所有菜肴一一验过了毒,此时听她这话,便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百贯钱的官票给了厨子,得了厨子千恩万谢后就让他退下了。
谨言和谨诺都是小孩子,宁曦月和素锦的胃口也不大,一桌的菜也没吃多少。等宁曦月停了箸,素锦看她只吃了多半碗八宝饭,皱眉道:“小姐,你这吃得也太少了。”
宁曦月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笑着说:“我这还少?你想想范琦。”
谨诺咬着筷子笑嘻嘻地说:“那个范叔叔吃得还没我多呢,我都能吃半碗饭,他连半碗都吃不了。”
谨言夹了一筷子鱼,细细挑了刺,放到妹妹碗里:“你上次不是还抱怨没我高了么,多吃点,长高高。”
“可是范叔叔很高呀。”谨诺晃悠着两条小短腿,伸长了胳膊:“姑姑我还要吃虾仁。”
宁曦月让她把碗递过来,给她拨了八九个虾仁到碗里,又给她夹了个蟹黄小笼,嘱咐道:“慢点吃,不着急,也别撑着。”
见两个孩子吃得香,她的笑容越发明媚起来。
作为一国摄政,又是个女子,宁曦月的人生注定要比别人艰难许多。为了利益制衡,也因为蓬莱阁中的天曜,也许此一生她都不会嫁人,就算是为了某个目的嫁了,她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太医说她极难有孕。那就把这两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吧,宁曦月轻出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空蒙山色——
哥哥,嫂子,你们放心吧。
不大会儿两个孩子也吃完,让人伺候着净手漱口,又有侍女将残羹撤下,换了一应小食上来,给四人一人端了一盏蟹酿橙,谨诺掀开橙盖,欢快地笑起来:“哥哥哥哥,我们到京城去之后就再也没吃过蟹酿橙了吧。”
谨言偷偷瞧了眼宁曦月的脸色,又飞快地移走目光,把自己的也推给妹妹:“你可别吃多了。”
他却不知这个小动作让宁曦月有多心疼。
“河蟹寒凉,诺诺不要贪吃,等回头咱们带个好厨子回京,你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你范叔叔不是说了么,太湖的蟹不比阳澄湖的差,往年咱们都是吃阳澄湖的,等今年上秋让他供些太湖的。”
谨诺咬着银匙点点头:“以前爹爹也这么说,还总让我吃完蟹要喝姜茶。”她声音越来越小,揉了揉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这么掉了下来。
宁曦月见状,连忙起身把她抱了起来,接过谨言递来的绢帕给她擦眼泪,轻声哄逗,把小姑娘逗笑才松了一口气。
她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子,冲她做个鬼脸把她放下:“诺诺是个小哭包。”
一边谨言也帮腔:“诺诺是个小哭包。”
小孩子的哭笑总是来去匆匆,谨诺“哼”了一声,伸出白白嫩嫩的小爪子作势打了谨言一下,才又拿起银匙吃了起来。
宁曦月又倚栏看了会儿湖光山色,吃了小半碗藕粉,见谨诺已经坐不住,转头对素锦道:“你带诺诺去玩一会儿,让人把李立平和吴广全叫来。”又对谨诺道:“诺诺跟素姨去玩,姑姑和哥哥一会儿再去陪你好不好?”
素锦看看宁曦月,又看看宁谨言,明白了宁曦月的意思,她起身走到谨诺面前蹲下,微笑着张开了手。
谨诺乖巧地点点头,伸手让素锦把她抱起来,环住素锦的脖子:“我们带点吃的去玩好不好?等下也许会出彩虹呢!”
宁曦月挥手让侍女端着各色吃食跟在小姑娘的后面,让所有人都退下,又给谨言盛了碗藕粉,才对他道:“诺诺六岁了,你也有十岁了吧。”
宁毓和当年在有了一个儿子的前提下又要了一个孩子的原由,宁曦月多少能猜出一二。当年宁肃学为免长次二子兄弟阋墙,直接废除了体弱的长子一脉继承摄政王位的资格,谁知后来次子一脉竟只留下一个遗腹女婴,宁毓和生下第二个孩子怕是为了让当时从未谋面身为摄政王的妹妹放心:
他没有继承王位的想法,也没有让儿子继承王位的想法。
谨言默默点头。
宁曦月知道这个孩子多少有点怕自己,宁毓和在的时候还好,宁毓和去世,想也知道这个敏感早熟的孩子会生出几分寄人篱下的心情。
“十岁啊……本来是该玩的年纪,但是既然生在宁家,我们就失去了做孩子的资格。”宁曦月低头描摹着掌纹,怅然道:“我刚识字就要学着看奏章,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四年的摄政王。”
她抬起头,余光见李吴二人正上台阶,遂对谨言温和一笑:“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宁谨言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他看了眼联袂而来的两人,又看了眼妹妹离开的方向,闭上眼睛又睁开,低声道:“不后悔。”
他的这句“不后悔”被李吴二人的参拜声盖了过去,宁曦月却听了个完全,她嘴上淡淡让两人平身,眼底浮了丝赞赏。
宁谨言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李吴二人和姑姑说了什么?哦,他们在谈水寇,在说水寇猖獗,姑姑让他们和范琦一起,找几个擅长水战的将领入京。他的反应好像慢了半拍,这是要出兵了吗?嗯,出兵好,水寇害他家破人亡,让多少百姓受苦,该杀。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还说了江南东道的民生,说江南富庶,百姓安居,姑姑又提起江南运河河道要疏浚,以便通行更大的船只。然后呢?姑姑又问了范琦的民兵,说民兵只为解燃眉之急,要李立平找合适时机收编,万不可让他坐大。
哦,他们又说了淮安王秦垣,李立平说淮安王最近身体欠安,才没能来杭州迎驾。
他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一言未发,直到吴李二人起身告退,又听姑姑唤他,才恍然回神。
宁曦月看他一脸呆样,眼含宠溺,摇头而笑:“傻啦?”
宁谨言垂下头:“姑姑,我是不是很笨。”
“哪的话?”宁曦月伸手捏他的脸,捏出一个笑容又来回揉着:“谁说我家孩子笨,我跟他急!慢慢来,你姑姑我少说还能再活个四五十年,这么长时间,还怕教不好你?”
宁谨言被她揉的脸都变了形,嘴也嘟了起来,声音也变了调:“姑姑,李大人和吴大人是好官吗?”
“噗,”宁曦月被他逗乐了,反问他:“什么样的是好官?什么样的不是好官?”
这个问题不用思索都能答:“清官是好官,贪官是坏官!”
宁曦月夹一块桂花藕吃了:“朝廷每年给范琦的民兵拨款拨粮,户部扣一成,李立平第一年扣一成,永安十年、十一年、十二年和今年都扣两成或者三成,你说,他还是好官吗?”
“贪污的都不是好官!”
宁曦月看了眼侄子:“可他自到任上,体恤百姓,广施仁政,带领官兵与范琦合作积极抵御水寇,江南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现在你还认为他是坏官吗?”
见宁谨言歪头眼中有困惑,宁曦月伸手摸摸他的头:“你还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有太多游走于中间地带的人或者事。官有好官、坏官、清官、贪官、忠官、奸官、能官、庸官,而对于皇帝和摄政王而言,没有什么官是不能用的,至于怎么用,要看时,看势,看局。你现在不懂没关系,这几天好好想想,等回京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见宁谨言点头,她起身牵了男孩的手:“走吧,我们去找你妹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