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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松声万壑水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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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松声万壑水云光
宁曦月又站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贤妃的车舆出来,她示意稍等一下,自己去找了跟在后面恭送贤妃的周含锡。
“王爷。”周含锡送女儿出府,见摄政王向来走来,忙迎前几步。
“李成进宫了,刚才宫里来传话,明日皇上率百官迎夏,命贤妃伴驾。”
“这……”周含锡一愣,“王爷,贤妃娘娘尚未入宫,遑论了解迎夏之礼仪规章,这若是丢了皇家脸面,误了祭祀大事……”
宁曦月抬眼看他一眼:“话是这么说,但皇上已经传了尚服局。”
周含锡低头眼睛一转,心里便有了章法。尚服局司衣司掌衣物首饰,各宫所用之物早已按位备下,皇上此时传尚服局尚服入宫,怕是要连夜准备贤妃所穿之朱红礼服。
“皇上即位以来,太仆寺可从没准备过妃嫔所用銮驾,如今库里剩的都是前朝的,落满灰尘又年久失修,这一夜之内不知道能不能准备停当……周大人,你说呢?”
周含锡咽了口唾沫,将本来就躬着的身子又低了一些:“臣明白。”
宁曦月双手一合,鼻腔里轻出一口气:“本王不管你对这个女儿到底有没有感情,但如今她已位尊四妃之首,和你周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自己掂量着办。管仲对易牙的评价,不必本王提醒你吧?”
“臣惶恐。”周含锡擦了把汗,“摄政王对娘娘、对犬子几番回护提携之恩,臣铭感五内,虽残年之躯,仍愿为摄政王效犬马之劳。”
宁曦月转身对他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登鞍上马,带队离开。
周含锡躬身一直到贤妃车舆离开,才回头吩咐下人:“快!备轿!到太仆寺卿秦大人府上去!”
“是!”
周静姝不知这不长的停顿是为了什么,她也无暇他顾,满脑子都是刚刚母亲把多年积蓄塞给她时对她说的:“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迟。女人总是会老的,自古君王多薄幸,你要以子嗣为重,早日替皇上生下一儿半女,自己后半生也好有个依靠。”
母亲自然是关心她的,她摸着母亲给她的包裹,眼泪欲坠未坠。近三百贯钱啊,母亲一个月的月例才五贯,这一定是为她和小六积攒了多年的体己钱,此时一朝拿出来让她留着上下打点宫闱。母亲还说怕她跟摄政王走的太近,会惹人非议。她告诉母亲,她入宫的行李是摄政王命人备下,除了价值不菲的衣物首饰,还装了金银锞子若干,金瓜子若干,面额一贯钱到十贯钱的官票若干,还有五张一百贯钱的官票,零零总总怕是有近千贯钱。
宁曦月是真心对她好,绝对不会害她。
至于子嗣……她自然知道母亲是为了她好,可她既然能猜出皇上执意点尹修离为探花是何缘由,自然也能看出来皇上多年不娶是为了谁,如今纳妃又是为了什么。只是君王的爱能有多久呢?自古以来望族有几个有好下场,宁家流传已经二百年,代代摄政,权势滔天,可这也不代表宁家永远都不会被猜忌,甚至被抄家没族。
周静姝心里清楚,外人看贤妃不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更多的是周允的姐姐。而周允是什么人?是摄政王的救命恩人。她和周允里里外外都被打上了宁曦月的烙印,那么如果有朝一日她生下皇子,会不会有人说摄政王参与夺嫡?而到那个时候皇上又会不会信?
她此前只觉得自己进宫后,母亲不会再被欺辱,弟弟不会再被轻视,可这几日细细思量来,方惊觉此事既已牵涉到宁曦月,那未来之路势必一步一惊心。
开弓已没有回头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绝不能给宁曦月添麻烦。
戌时过一刻,宁曦月护送贤妃车舆到达英华门。她们到的最晚,此时杜家、魏家、陆家和向家共四乘四人青顶小轿已经依次停在了英华门外,见宁曦月骑马而来,四嫔被各自的丫鬟扶下轿,齐齐下拜:“嫔妾等恭迎摄政王,恭迎贤妃娘娘。”
宁曦月也不下马,只让莺歌扶周静姝出来,道:“都起来吧。”
得了君扬命令候在英华门的顺子给宁曦月行了个礼:“奴才见过王爷,见过贤妃娘娘。”
“永仁宫都收拾好了?”
“回王爷,按王爷吩咐,永仁宫已经掌灯,八位宫女、八位内侍、并十六位粗使嬷嬷皆已备齐,现在永仁宫恭迎贤妃娘娘凤驾。”
周静姝闻言不解,看向宁曦月,却听宁曦月道:“皇上有旨,明日迎夏,着贤妃伴驾。你今夜就入住进永仁宫吧。”
周静姝这才知道刚刚那一会儿的停留是为了什么,当下跪下行礼:“臣妾领旨,谢皇上天恩,谢王爷恩典。”
“免了,顺子,你亲自引贤妃去永仁宫。”
“奴才遵命。贤妃娘娘,嫔妃入宫当步行,委屈您了。”
“公公哪里话。”周静姝略欠身道。
顺子侧身让开:“王爷,您先请吧。”
宁曦月点点头,又冲周静姝笑笑,一抖马缰向紫宸殿行去。
有件事情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只能找君扬拿拿主意了……
“当今之势,北有漠庭,东有渤水,南有水寇,西边凛川虽归我版图却依旧不甚太平。朕这江山看似平稳,实则危机四伏啊。”君扬站在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听宁曦月进殿门,头也不回叹道。
宁曦月站到他身畔,与他并肩看着地图上的君宁江山:“凛川虽有小股残余势力,实则已经不足为虑;漠庭那儿屠休刚继位,这又开了互市,短期内闹不起来;而渤水气候寒冷,地广却人少,又连年称臣,没有叛乱的心思;只有南边……但就怕南边不只有水寇。”
君扬手背到身后,偏过头看她:“你的意思是……淮安王府?”
“此前水寇侵扰江南百姓,官兵毫无作为,可江南两道明明有军队把守,怎么就能让水寇长驱直入,占据河道,烧杀抢掠?”宁曦月上前两步,伸手敲敲东南沿海一带:“你看,若水寇据点在海上,怎么也是侵扰台州、温州更顺手。当年往杭州杀我大哥全家时,若是驻扎在定海、松江的水军能抄其后路,就算兵力不足,也足够将其阻在杭州湾内,甚至阻在钱塘江内,以少胜多不成问题。”
君扬仔仔细细把东南沿海地形看了好几遍,才道:“有话直说。”
“当年杭州知府和苏州牧畏罪自尽,将我宁府满门被灭的罪名全数揽在自己身上,可我总觉得勾结水寇的不仅是他们两个,背后还有当今的淮安王秦垣。”
淮安王。
当年追随太祖君烨征战天下的心腹有两人,一是宁川泽,一是秦士钊,后来天下大定,君烨封秦士钊为淮安王,世代承袭,赐居江南之地。
君扬落了座,端起茶杯:“我倒是有所耳闻,当年秦士钊对这个淮安王的封号不太满意。”
“他是觉得……代代摄政的该是他秦家?”
宁曦月掸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心下止不住冷笑。
还真有人觉得这代代摄政是无上的荣耀?
她也坐下,和君扬中间隔着个紫檀木小几:“不管怎样,这次我去杭州,第一件事是让我大哥入土为安,这第二件么……我想见一见范琦。”
君扬给她倒了杯茶:“就是你说的那个……喜欢针黹刺绣,怕鬼怕黑,看话本会流泪的举世公子?”
“你怎么就记得人家喜欢针黹刺绣,怕鬼怕黑,看话本会流泪了?”宁曦月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他这几年与水寇周旋,想必对当今江南形势十分了解,我得找他谈谈。”
“你觉得什么时候出兵为好?”君扬撇了撇茶盏里的浮叶,抬眼又看向那幅地图。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杭州往北的太湖,再往东的巢湖、芜湖,最终收回落在了宁曦月身上。
“这可是天下粮仓,不能乱。”
宁曦月迎着他的目光:“为凛川一战,国库耗资甚巨,士兵疲累不堪,更何况我朝士兵大多不适应水战,若算上练水军的时间,最合适的出兵时机该是两到三年之后,我就怕……怕江南百姓等不了。”
“等你从杭州回来,操练水兵就该提上议程了。谁练?周允合适吗?”
“不合适。”宁曦月想起小六那漂亮的和他姐姐如出一辙的脸,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太单纯太天真,练兵要跟那群老兵油子打交道,他可不是对手。”
“那就让修离去吧,能者多劳。”君扬放下茶盏,冲门外拍拍手,又取过小几上放着的折扇,“哗”地一声抖开,慢慢摇着,“正好他挂着个兵部侍郎的名头,总该有点实权。前日他来信,再过几天差不多该启程回京了,等他回来就让他去奉安城东的运河练兵。”
听见君扬拍手的宦官王德捧着个冰瓷盘进来,上面躺着一串裹着糯米纸的冰糖葫芦,红艳艳煞是可爱,间或还有几缕悠悠的冷烟飘起,一看就是刚从冰里拿出来的。
王德把瓷盘放在宁曦月和君扬中间的小几上,躬身退下。
宁曦月拿起来,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口,歪头问他:“下午做的?”
君扬给她扇了几下风,嘴角噙了丝笑意:“嗯,前段日子太忙,一直没空做,今天下午得了会儿闲,怕有只馋猫又忍不住跑街上去买然后再吃坏了肚子。”
宁曦月冲他撇撇嘴,把糖葫芦放回盘子里,等着缓一缓,然后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就知道说以前的事儿,哼。
“哎哎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嘀咕什么呢,你这点子事儿啊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君扬故意抻长声调叹息一声,继续摇扇子:“四岁吃糖葫芦吃到拉肚子,五岁上树被鸟吓得掉下来捂着屁股哭,六岁下河摸鱼结果被鱼咬着裤子吓得摔河里喝了好几口水,七岁……”
“君扬!”宁曦月大怒拍案,“翻旧账有意思吗?!”
“有,”年轻的皇帝把折扇一合,施施然饮茶:“有意思极了。”
“行行行算你记性好。”宁曦月没好气地又白他一眼,双手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
君扬知道她一烦心就爱下意识做这个动作,不着痕迹地挑挑眉,话头在舌尖上滚了几滚,才下定决心一样问:“怎么?跟神上那边不开心了?”
宁曦月揉着太阳穴的双手一顿,放了下来。
怎么被他先问了?
拳头还没握上就又松开,她的手指动了几动,最终有些局促地搁在案上,双臂交叠。
“我想了好久都想不通……好像除了你也没人可以说了,可我又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她把下巴搁在胳膊上,一小块肉被无意识地挤出来,导致她整张脸都看起来肉嘟嘟的。君扬看得心痒痒,忍了又忍才没去掐一把。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说吧,神上怎么着你了?”君扬做洗耳恭听状,心里却不住地大摇其头。
算了算了,就当让自己再死点心吧。
紫宸殿的书房内安静得只能听见更楼滴答滴答的声音,宁曦月的手指随着更漏声一下一下敲着几案却不自知,半晌才开口:“你知道吧,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他从来没把我当做小孩子,可是自从我从凛川回来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她垂下眼帘:“起初我只觉得不对劲,却没发现到底变化在哪里,直到我看见了我大哥看谨言和谨诺的眼神。”她的声音漏出来点难过,“那是父亲看孩子的眼神。”
君扬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心思转了几转到底只能暗暗长叹,嘴上问道:“父亲看孩子?”
“对,慈父一样的目光,可是他做得不自然你懂吗?”她猛地抬起眼看君扬,“就是我能感受到他是刻意地做出那个样子来……来……”
“来打消你对他的念头?”君扬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你对他挑明了?”
“嗯……但是他看出来比我说出来要早,我那日挑明就是想让他不要有任何负担,也不必违心地做出另外一个样子。”宁曦月又垂下双目,怅然道:“我告诉他,就算他能回应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因为此身已许国,断不会再有任何儿女情长。”
君扬撒手把折扇扔到一边,端起茶杯,把有些放凉的茶汤一饮而尽,借着咽茶水咽下一口气:“那之后呢?”
宁曦月敲击几案的手指顿时停住,有些讷讷地蜷了起来。她期期艾艾道:“那之后……我还没去蓬莱,我怕……他还是那个看女儿的目光。”
“小月,”君扬有些粗暴地把茶盏推到一边,伸手掐了一把她下巴上的肉:“你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若对你无情,何必要换个样子来对待你。”
这句话说得还真违心……君扬一边再次抖开折扇猛扇风,一边暗自唾弃自己,这么替情敌说话亏他还是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
但是能怎么办呢?他摇扇子的频率慢了下来。
还是不想看她难过啊。
“神上纵然是创世之神,活了成千上万年,可他终究是个男人,我想我还是能猜到他的想法的。你和他年龄悬殊太大,又是他看着长大,他自然会对你的感情感到别扭。”
“是这样吗……”宁曦月眨了眨眼:“其实我都无所谓,只要他不再像看女儿一样看我我就心满意足。我不需要他的回应,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这就够了。”
君扬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摸她的头,到底还是心疼。
傻小月,你怕是忘了,你是凡人他是神,有朝一日你两鬓成霜,他青丝如旧;你在泉下黄泥销骨,他却仍能淡看人间。
“他用这个方式回避,恰恰代表了他在乎你。”
君扬回了这么句话,多的再说不出口。他收回了摸宁曦月头发的手,只轻轻替她摇着扇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就算是神上,也是怕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吧。
“我觉得自己挺矛盾的。”宁曦月直起身来,面上哀戚之色一扫而空,她拿过不再那么硬的糖葫芦咬了一口,“我嘴上说着不用他回应,我也知道这对他对我都好,可是心里却总还是盼着他能回应。”
“人之常情。”君扬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忽地变得极温柔:“不要有负担,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也是想要得到她的回应的,她若能回应,就算与天下人为敌我也不怕。”
第一次觉得裹着糖衣的红果竟是这般酸涩难以下咽。
宁曦月努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又咬下第二颗红果,面上笑了出来:“哎呀呀,你那倾国倾城的贤妃现在正在永仁宫呢,皇上今晚要不要临幸美人啊?”
“胡闹!”君扬折扇一合,抬手敲上她的头:“就吃这两个,不许再多吃,明儿还要迎夏,别又闹胃酸,你该去睡觉了。”
宁曦月扁着嘴把糖葫芦放下:“是,臣遵旨。”
她冲君扬做了个鬼脸,站起来整整衣服,翩然离开,等要经过通往西暖阁的小门时,方回头对君扬展颜一笑:
“君扬哥哥,谢谢你,我想通了。”
君扬状似不耐烦地冲她挥挥手,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又觉得心里满是苦涩。等宁曦月离开了一会儿,他才抬手拍拍额头,一声长叹终于不再悄无声息。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