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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谁家公子世无双 ...

  •   第十一章谁家公子世无双

      江南两道,因着气候宜人,素来有鱼米之乡之称,两道之内商贸发达,商贾众多,而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苏州范家。范家是米商,兴于昭诚年间,缘是昭诚十五年北方大旱,朝廷派人到江南两道收购粮食。时年奸商林肆,商会上下联合地方官员趁急市报高价,以图损公而肥私。唯独当时的范家家主范鑫明找到同乡出身的户部侍郎言明实情,侍郎上答天听,德宗皇帝震怒,将一干商人贬籍抄家,扶植范鑫明为苏州第一米商,范家自此发迹。

      “商人皆投机,范鑫明早年所作之事功过是非暂且不提,只说他中年之后有一大憾事。”尹修离看周允面有不忿,莞尔一笑:“范鑫明年过半百,膝下有六女而无一男,他五十大寿那年夫人突然怀孕,次年得一麟儿,怕养不活,就随便取了个好养的名字,叫范琦,乳名就叫阿七,小字无双,人称七公子,他自号举世公子。”
      周允一愣:“举世无双?这个这个……他的名字是哪个琦?”
      “‘沟浍之中,无宵朗之琦’的琦。”尹修离拍拍他肩膀:“这个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我早年游历的时候在苏州见过他,身高七尺,丰姿俊朗,特别的是他的爱好。”
      “什么爱好?”
      “针黹刺绣。”
      “针……针黹刺绣?男人?”
      “绣得还不错。举世公子由六个姐姐带大,自小在脂粉堆里,行事作风也颇像女子。看了话本会流泪,怕黑怕鬼,闲时喜欢收集些首饰之类的玩物。”他瞧见周允一脸呆样,“范家族人对这个小公子也多有微词,但全赖他六个姐姐精明能干,家产才没被人夺了去。你是否觉得,举世公子顽劣不堪,是个纨绔败家子?”
      周允一撇嘴:“可不是吗,还举世无双呢,好大的脸。”
      “可在我看来,他担得起‘举世无双’四字。”尹修离敛了些笑意,“他曾发问,何为男女之别?世人为何重男子而轻女子?为何男子可妻多人而女子只可嫁一人?为族学先生所不齿,认为他自甘堕落,将男子之躯平等于女人。”他停了停,“我在苏州那会儿,江南一代还算太平,后来水寇越发猖獗,而江淮一地往来通商基本全靠水路运输,河道一旦被水寇所阻,百姓再无活路。商贾大户能聚集起来给水寇交过路费,可是寻常百姓却交不起。百姓只能求助于官府,而官府无能,无计可施。百姓又找富商大户想联合起来组织民兵对抗水寇,可平日里自诩男子气概妄图以此压范家一筹的商户当家人全部龟缩不出,只有举世公子站了出来。”

      尹修离坐下,展开一张纸,取过笔蘸了墨,边写边道:“举世公子让自家铁铺熔铁具打造兵器,出钱组建民兵队伍,并身先士卒与水寇周旋。”
      “可是私自打造兵器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别人家不会向官府告密吗?”
      “当然会,那群想取范家而代之的商人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永安八年苏州牧以给他扣了个谋反的罪名,下令抓他,百姓自发藏匿才让他躲过一劫。那年我中进士,他听说后给我写了封信讲明情况,我找了王爷,王爷去见了皇上。皇上降旨斥责苏州牧,免了范琦的罪名。现在你说,他担不担得起‘举世无双’四个字?”
      他落下笔,周允凑上来一看,正是“举世无双”。

      尹修离最擅草书,一手狂草集张颠素狂于一体,行云流水自成风流。周允还没见他写过正楷,而这“举世无双”四字正是楷体,入乎颜柳又出乎颜柳,写得大气磅礴,一派正气浩然。

      周允为这四字气势所摄,半晌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担得起担得起,是我看人低了。”
      尹修离叹了一声:“你看看现在的豫州,青壮男子抛家逃难,只留下老弱妇孺;再想想当日茂县,聚众闹事的也是男人。往往世人夸奖一个女人就会说她做事像个男人,而要贬低一个男人却要说他言行像个女人。在我看来,男女本没有区别,有的男人完全不如女人。”
      “不错,”周允击掌而赞,“不管男女,都有英雄也都有孬种,还有历代君王亡国,为什么总推到红颜祸水身上?”
      尹修离一笑,这是姐姐入宫之后推己及人了?

      “那后来举世公子怎么样了?”
      “王爷当年帮他一个忙,他也没辜负王爷。宁府满门被灭,苏州牧和杭州知府本想把消息压下来,派人追杀宁毓和。如果不是范琦传信,并亲自带人一路护送,宁毓和还有两个孩子连江南东道都出不了。”尹修离把写好的字叠起来,说道:“江南不平,皇上和王爷愧对百姓,举世公子现在也在等着呢。”
      “江淮一地为天下粮仓,皇上和王爷不会坐视不理的,也许过两年,我们就要再次跟着王爷出兵了。到时候一定要认识认识这个举世公子,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尹修离打趣他:“王爷也这么说过,到时候你们俩都记得管他要个手帕,梅兰竹菊什么都行,他绣得可好了。”

      两人正聊着,有衙役来报,竟是封归砚让看押的人传话来请尹修离。
      尹修离站起身,背过手笑了一下对周允说:“终于坐不住了?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去看看。”
      “是。”

      立夏前一日,宫中下旨正式召册封妃嫔进宫,周静姝这些日子都住在宁曦月家里,旨意自然也是送到了摄政王府。
      按规矩,妃嫔该在入夜时分,也就是戌时前后,在皇宫的北门英华门外候着,待寅时宫门开启方能由太监接引入后宫。宁曦月回府一听这个时辰,拍拍额头先吩咐了人传膳,才对周静姝说:“先吃饭,吃完饭消消食,酉时中的时候我送你过去,四个时辰呢,再给你带点点心。”她说完停了一下,又问:“要先回周府见见你父母吗?进去容易,出来省亲可就难了。”
      周静姝敛目轻笑:“还是算了吧,见面也无话可说,也许将来皇上能有恩旨准母亲入宫看我。”
      宁曦月却道:“还是得回去一趟,如今你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看着,若不先去拜别父母,准有人要议论你不重孝道,于你未来不好。”
      正说着,一众丫鬟小厮端着十几个红漆金纹的食盒进了院门,又一溜水地排开。素锦问宁曦月要在哪吃,宁曦月随手指了院外连理柏树下的凉亭,素锦笑着应是,套上袖头,一个个给捧出来,林林总总共摆了两桌菜肴,一桌点心粥品。

      周静姝在宁府住了半月有余,虽然因着宁毓和大殡归天而避了些时日,真正与宁曦月相处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却也知道她一向不讲究食不语寝不言,便也没顽固于自小的礼仪,顺着之前的话头答道:“是我疏忽了。王爷也不必再费周折送我,我自己去就好。”
      宁曦月接过素锦端过来的碧粳米粥,吹了吹粥皮,听她还一口一个王爷,皱眉:“你怎么还改不过来?”
      周静姝冲她眨眨眼:“若是让人知道我对摄政王不叫敬称,估计也要落人口实呢。”
      “嗯,我对贤妃娘娘也不用敬称,明儿我自己去找都察院参我一本好了。”宁曦月替她夹了一筷子凉拌西葫芦,“本来该带着你四处去逛一逛,但你已是帝王妻,我若是带着你出去疯,第一个不干的就得是皇上。”
      “寻常人家的妻女,也是不能随意出门的,这就是女人的命吧。我总听小六说,外面的集市庙会很热闹,他还给我买过几个泥娃娃,可好玩了。”她一笑就露出两个小小圆圆的梨涡,玉颜清冷中也透出几分可爱,恰如九重仙妃也食了人间烟火,“我刚才说真的,你别去送我啦。”

      周静姝替宁曦月想了很多,五个女子单她受封四妃之一,天下任谁都知道是托了她弟弟救过摄政王的福,如此虽显出皇上对摄政王的宠信,却也把摄政王卷入了宫廷旋涡。
      不管是不是僭越,她都把宁曦月当成了她近二十年的生命中唯一的朋友。

      宁曦月摇摇头:“你别想太多。我今晚去紫宸殿的西暖阁睡,明天立夏,皇上要率百官到奉安城南郊迎夏,回来还要给群臣赐冰。然后我后天要带谨言和谨诺扶我大哥灵柩回杭州,事儿多着呢。”
      周静姝偏头看了她半晌:“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这辈子麻烦已经够多,再多一个也无所谓。”宁曦月伸手捏捏她下巴:“看在你这几日秀色可餐给我下饭的份上,不算你麻烦了。”

      宁曦月其实极为欣赏周静姝,她自小就跟一群年纪能做她父亲祖父的男人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接触的同龄女子本就不多,身边除了远嫁和亲的君清,也只有素锦一人。她对周静姝本来是对周允的爱屋及乌,但这姑娘着实对了她的脾气,自然也就亲近了些。

      两人饭量都不算大,不多时便停了箸,漱口净手后,宁曦月叫来宁福,吩咐道:“去给兵部尚书府传个话,就说贤妃娘娘申时中过府拜别父母,让他准备准备。”宁福点头应是,急匆匆往周府去了。
      宁曦月又屏退了下人,跟周静姝往王府花园去散步消食,只让素锦和周静姝的贴身丫鬟莺歌跟在后面。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想跟小六学学经史子集,可是我娘不许我学,说什么女子多读书也不过是害人害己,只让我看了女诫,略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周静姝轻叹道,“为什么女子就不能读书呢。”
      “女子多读书是害人害己?”宁曦月挑眉,“难道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你娘认不认字?”
      “不认多少吧……哎,不对。”被宁曦月一提,周静姝倒是想了起来:“好像很小的时候,小六背诗,背错了一个字,还是我娘给纠正过来的,应该是……‘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小六背成了‘曾有动地惊天文’,被我娘改了过来。可也只有这一次,她好像很回避自己懂诗文的事情。”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白居易的《李白墓》。”宁曦月不禁有些惊讶,“这可不是只认识几个字的人能知道的。”
      “我娘官妓出身,才是贱籍,也有可能是……是被教坊培养的。”
      “官妓……”宁曦月沉吟片刻,“可若是自小被培养的官妓,也用不着这么讳莫如深,况且我那日见你娘举止,倒似大户人家出身。姓王么……也许是哪家官吏被抄家后女眷充公才沦落为官妓的,你娘今年多大?娘家名字是什么?”
      “三十有八,她在教坊以秋棠为花名,只说没有娘家姓名。”
      “若真是官家小姐出身,那也至少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难道是国子监案?”宁曦月略一琢磨,“等我从杭州回来去查查档,国子监一案牵连太广,当年德宗皇帝是宁错杀也不放过,有些人是被冤枉的,我父王后来还平反了一部分,只是那时候我还没出生。若真是因为这个,或许还能给她找找亲人。”
      周静姝闻言停下脚步,面向宁曦月,拜了下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宁曦月把她搀了起来:“我只是觉得我们还算投缘,报答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况且帮你也是帮小六。”
      “我们算朋友吗?”这句话一出口,周静姝惊觉不妥,低垂下了头:“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我们不算朋友吗?”宁曦月反问道,“哎呀呀,本王这一番好意可是空做了落花,美人却如流水啊。”
      周静姝轻轻推她一把:“喂!”
      宁曦月拉了她的手,慢慢走着:“你出身不如杜言的孙女,却做了四妃之首,这些日子也有不少人上书说于礼不合,都被皇上驳了回去。进宫后切记万事小心,可不要落了人的话柄。尤其是太后那边,你已经成了皇上和太后矛盾的焦点,太后若是难为你,你就是再委屈也得受着。”
      周静姝听她这话,只觉得心里熨帖,这些都是她的父亲不会交待,而母亲不敢交待的。
      “我知道,小心侍奉,晨昏定省,不走得太近也不刻意疏远,太后因为沈小姐的事情心里不痛快,我会注意的。何况这些年嫡母不也十分为难我?忍对我而言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待人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就好,太后若是顾忌我,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宁曦月拍拍她的手:“别怕孤单,我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会去永仁宫看你的。若是想看什么书,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找。”
      永仁宫乃西六宫之首,仅次于东六宫之首的延明宫,被君扬指为了贤妃独居之所。
      “好。”周静姝甜甜一笑,“我一直有一个奢望,就是我们女子可以自由出门,自由读书,自由选择嫁给什么人,可惜……事与愿违,世与愿违。”
      她说了两个同音不同字的词,宁曦月却听懂了。
      摄政王纵然手眼通天,在这件事上也只能无奈叹息:“谈何容易,我从小就被弹劾牝鸡司晨,这都十多年了,还有人拿我是个女子说事。一国之摄政王尚且要为这世道不容,何况寻常女子。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的,需要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坚持和努力,我只能做第一个走出这一步的人。”
      “这么说……”
      “说来惭愧,这些事情是一个男人先提出来的。”
      “尹大人吗?”
      “不是。”宁曦月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笑了起来:“他叫……举世公子。”
      “举世公子?”周静姝有些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曦月想了想:“一个很有趣,也很值得敬佩的人,以后有机会讲给你听,现在我得先送你去周府了。”
      周静姝点点头,过了罩楼先回自己这几日住的屋子里被莺歌和一众小丫头伺候着梳妆更衣,才被人搀至垂花门上轿。宁曦月上了马,一声令下开摄政王府大门,自己一马当先,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护送贤妃车舆出府往周府而去。

      周含锡接到摄政王口谕就换上朝服带着子侄家丁候在街口,宁曦月的身影一出现,便带人跪迎:“臣周含锡率周氏子弟叩见摄政王,叩见贤妃娘娘。”
      宁曦月瞧了一眼,见周府女眷都已跪在大门外,勒马让到一边,让轿夫抬车舆入府内院,才对周含锡道:“本王奉旨护送贤妃入宫,贤妃至孝,特来叩别父母,时间不多,周大人且自便。”
      “臣谢贤妃娘娘垂怜,辛苦王爷,请王爷正厅用茶。”
      “不必了,本王在这等着就行,周大人进去吧。”
      “臣遵旨。”

      周家的人进去后,就只剩下宁曦月和素锦两个人,宁曦月下马正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兵部尚书府外的小巷子尽头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人:“王爷!可找着您了!”
      宁曦月回头,见是紫宸殿当值的李忠:“什么事儿?”
      “回王爷,顺公公……顺公公让奴才来找您,礼部尚书刚刚去觐见皇上,说既然从今日起后宫已有嫔妃,明日迎夏当请位份最高者随皇上同行。”

      位份最高者当然就是贤妃周静姝,素锦“啧”了一声,冲宁曦月扁扁嘴。宁曦月冷笑道:“贤妃今晚要在宫门外等四个时辰,寅时才能进去休息,迎夏寅牌三刻就要出发,这是要让贤妃出丑啊,李成还真够可以。”
      素锦不平道:“而且贤妃娘娘根本都不知道迎夏的流程和规矩,这李尚书是因为自家的闺女没被选上怀恨在心了吗?”
      宁曦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冷静,问李忠:“皇上怎么说?”
      李忠擦了擦头上的汗:“不知道啊,顺公公是趁着出来奉茶的功夫让奴才火速出宫找您的,不过奴才临走的时候皇上传了尚服局的人。”
      “皇上不点头,他敢传话吗?行了你快回去吧,告诉皇上今晚我去西暖阁睡,另外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哎,那奴才先回宫了。”
      “等等,告诉顺子,就说本王说的,把永仁宫的灯掌上,伺候的下人们现在就叫出来。”
      “王爷……这……好吧,奴才这就去传王爷钧旨。”

      李忠走了,素锦撇撇嘴:“小姐,您怎么又把这事儿揽了?”
      宁曦月扯了扯嘴角:“你知道什么是臣子吗?臣子就当进可为天子之剑,退亦为天子之盾,这可是先帝对我说的。君扬让顺子派人给我传话,摆明了是不想被李成烦,我不替他担谁替他担?”
      素锦张张嘴,却没说出来话。
      她跟了宁曦月十几年,从宁曦月嘴里听说的先帝是一个励精图治,勤勉为政的皇帝;是一个仁慈和蔼,如慈父一般的人,也是宁曦月最敬佩的人。
      可不知宁曦月是当局者迷还是自欺欺人,就刚刚这句话,绝不该从一个关心子女的父亲口中说出。

      “你去一趟护国寺,去看看谨言和谨诺东西收拾怎么样了,缺什么明天去补。后天一早咱们启程,宫里的事儿你别掺和了。”
      “小姐……”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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