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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指天笑月悯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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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指天笑月悯红尘
相传衍朝立国之初,曾有仙人捧一对玉环,脚踏紫色霞云而至,为贺郑君登基。后郑君命人将两只玉环雕琢成一对首尾相衔的五趾龙,用镂空铜环裹了,其外鎏金,悬于錾了龙头的铺首上,固定在皇宫的正门午阳门上以做门环用。直到衍朝末年,戾帝郑寥受宠妃蛊惑,为讨美人欢心命人将那一双门环取下,从此衍朝式微,回天乏术。有传言说那对玉环乃是仙人赐予的紫微之气,留之则帝位永固,取之则江山易主。
此后诸侯起兵,宫室大乱,那对玉环为宫人偷出,后遗失在战乱之中,下落不明。而君宁太祖君烨对此不闻不问,只命摄政王宁川泽建蓬莱阁供奉护国之神,将那衍朝人口中神圣无比的玉环轻飘飘揭过了。
君宁开国近二百年,在朝廷有意无意的引导下,那对富有传奇色彩的玉环也只能从稗官野史中稍稍窥得当年的流光溢彩,再不为常人所知晓。
所以尹修离非常好奇,那对已经消失了两百年的玉环,为何会改头换面出现在豫州城一座常年紧闭的宅邸大门上。
那大门上粗粗一看镶嵌着的是祥瑞耄耋环,可他仔细一看,猫头铺首口中衔着的蟠龙似乎有些大了,也并不完全是铁制。起先他以为是主人家为了摆阔而用镂空铁环内嵌了玉环做大,所以他便凑上去想辨别是什么玉。尹修离阅宝无数,这一辨别倒好,那透出的温润玉色连君扬龙袍玉带上顶顶极品的羊脂玉都比之不得,就算这户人家富可敌国,也绝对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玉。
再一细看,玉龙的角和爪都被黑铁环挡上,可他通过所露出的不多的龙形断定,这两只玉环雕琢的根本不是什么蟠龙,乃是两条首尾相衔的五趾龙!
龙有五趾,唯皇家可用,逾制者,以大不敬论,罪当斩首。
尹修离的第一反应便是二百年前失踪的那对衍朝玉环。
而他也知道这户人家的主人不怕外人看的信心何在。且不说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前朝玉环之事,单就这玉的成色,就算是在顶尖的玉器行家看来也不过是上好的羊脂玉罢了,更不用说那黑铁环对于其内玉环的遮挡看似随意其实恰到好处。
这绝不是寻常商贾无意间得到然后无意间镶在门上镇宅用的。
那么……封归砚知道这对门环的来历,知道这户宅子的主人家到底是谁吗?
这才有了那日尹修离以城北宅邸刺探封归砚的举动,而从封归砚的种种表现看来,他是知情的。
所以第二日从河堤回来,尹修离再一次来到这间宅子,一跃而入,闯了空门。
府内布置倒是简单,坐北朝南,前为府邸后为花园,中以罩楼相隔。尹修离为了看清具体格局,飞身而起,将阖府尽收眼底。
等他看清花园内布置时,瞳孔骤然一缩,足尖轻点一处廊柱,无声掠向花园而去。
花园偏北有一方水塘,水塘中有一座假山,他在假山上立好,将四周树木建筑细细看过,心里已是明了。
后花园竟是一处阵法,而假山所在,正是阵心。
易经有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那阵心不是因为假山才是阵心,而是那假山是被“推出”的阵心。
而这个被“推出”的阵心,对应在天成象,便是遥指中天紫微。
紫微大阵!
这假山下面必定有一颗夜明珠,来代替“地上”的紫微垣。
尹修离手中虽然没有罗盘,但根据西南角的龙王庙确定了坎位,演算过后,已经能断定这阵法何日最盛。
四月十八,相传是紫微大帝的生辰。
也是端王君泓的生辰。
紫微者,人间帝王也。
尹修离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足以被灭口的事情。
但似乎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绕回前宅,将一应建筑又细细看过一遍,心底有一个想法大胆成形。
猜测已有,只待回京证实了。
若真是如此……之前的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他脑中惊讶一闪而过,默立片刻,整衣肃目,面向西北方向深深一揖。
直起身后,尹修离最后看了眼这间空荡荡的宅子,翻墙离开。
待他回到府衙,本欲给宁曦月写信言明此事,笔都提起又放了下去,最终只以公文详叙了自走访黄河溃堤一段起,至核实工程用料,再至对比朝廷历次拨款、工部行文图纸、州府账目,其中至少有一百万贯钱,约合五十万两白银的出入。尹修离以此断言封归砚中饱私囊,并将一应物证呈上,一式两份,一份交宫闱,一份交摄政王府。
尹修离的奏折送至京城时,宁毓和早已出了大殡,停灵护国寺。宁曦月因要入朝除了大功服,单只穿着一件素白蟒纹王袍权当服丧。她一接到尹修离的信,连牌子都不递就进了宫。
此时紫宸殿内,君扬直接掀了书案,伺候的宫女下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宁曦月瞧见这光景,让人都退下,自己扶起书案,一点点收拾好散落的书籍笔墨,又给他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
“之前不是想到了吗,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君扬由着她忙活半天,略定了定神,接过茶杯一口饮尽,方道:“如今你我倒是反过来了。”
“你我之间,总该有一人清醒,你发这么大脾气,我就是一肚子的怒火也只能咽下了。”
“他封归砚永安七年到豫州上,距今不过两任,就饱了五十万两白银,你一个月薪俸不过六百贯,三百两,这已经是百官最高了,他干六年赶上你干一百多年!”君扬扬起眉:“摄政王大人,有压力吗?”
“拿我比什么?这五十万两不过是修离上报的亏数罢了,这些年他上下打点,冰敬炭敬的给孝敬银子,手里落下的有个二十万两就不错了。”宁曦月给他续上水,靠在书案上,“说真的,官员贪墨成风,做得不过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明显是克扣了修建埽工的钱。”
宁曦月拽过来被君扬几乎揉破了的奏折,用手指点着:“封归砚到豫州六年,工部记录在册修筑埽工共二十五处,永安十年的时候一处埽工连物带人力需要三万贯,就算这些年物价有些浮动,往多了说算一百万贯吧。每年每处埽工维护要五千贯,我看了工部的图纸,他上任之前,黄河下游共有埽工四十八处,连带着他修的二十五处,一共七十三处,都算上,每年计四十万贯,六年二百四十万贯,总计三百四十万贯,而户部实际拨款三百万贯,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拨款没有问题。”她冷哼一声:“看来这位封大人,是根本就没去维护埽工啊。”
“工部每年验收工程,可是六年间工部尚书换了三任,他能都打点到?”君扬抬头看着宁曦月:“我说小月,就没人给你上孝敬银子?”
宁曦月无奈看他:“有,当然有,最多的给我上了十万两白银,就是关锋,永安五年的淮南盐案。其实那年京察他上下都已经打点过,是我亲自点的查他。”她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跟你说过吧?那十万两银子的本票被我当做证物交给了三法司,后来跟着他抄出来的家产一起充了国库。”
君扬当然记得,永安五年乃至他登基至今牵连最广,判刑最重的就是淮南道盐运使关锋与私盐贩子勾结,侵吞官盐一案。此案是宁曦月主审,她判了关锋斩首,家里男子流放,女子充官妓,抄没家产。结果很多人都上书替关锋求情。那时君扬登基不过五年,才十七岁,宁曦月也才十三岁,朝廷陈弊积冗严重,百官没几个人把年轻的皇帝和摄政王放在眼里。后来宁曦月以此为由上书参关锋私通京官,罪加一等,驳回其他人等的求情,直接判凌迟,并亲自监刑。
凌迟一共执行三天,每日午时行刑,行到未时,宁曦月便堂而皇之地在刑场连吃了三天饭。
这还不算完,行刑完毕后,宁曦月带着吏部和刑部对比关锋家中抄出的账册一一核对受贿大臣与上书求情者,最终上奏君扬,革职抄家十人,流放六十七人,贬职九十五人,罚俸三百四十八人。朝野上下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六部九卿十去六七,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全部牵连在内,君扬便趁机提拔了一批年轻官员。
“再然后那些地方官就学乖了,知道贿赂我跟直接贿赂天子没什么区别,也就没人再敢上大额的,百十两银子,多不过一千两,我都收在府里,三年一交国库。不过要是为了这点钱去查他们贪污,我就不用干别的了。哎你说你耽误了我多少收入啊。”
“少来。”君扬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黄河溃堤是正常,这几年豫州又都无大旱,封归砚就是吃准了这点,才敢偷工减料。若不是今年鼠疫爆发,又是修离去的,他怕是又能糊弄过去了。”
“官官相护,欺上瞒下,这是陈年陋习,想动可不容易。”宁曦月压低了声音:“怎么办他?”
君扬闭目靠在紫檀雕花椅背上,沉声道:“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儆臣心。顺藤摸出来几个,工部验收工程的也都收拾了,朝中有谁得了他的孝敬,贬一批抄一批,不用等明年京察。”他张开双目,眸中冷意森然:“让他们贪,都以为朕不知道吗?那朕就跟他们查一次总账。”
宁曦月微微一笑:“等人押回来,我亲自审他,既然要动,那就动得彻底些。有些人,他供也得供,不供也得供。”
君扬瞧她一眼:“你自己掌握好分寸就行。不说这个了,鼠疫情况怎么样?”
“有个好消息,我上午去了病坊,吴非裕说奉安城已经整整两天没有人发病了。”宁曦月竖起一只手:“结束了。”
君扬有些恍然:“难怪你今日脾气这么好,原来是有这么个好消息。”他伸出手拍上去,与她一击掌:“这次事情处理得真漂亮,希望修离那边也能顺利。”
“等此事了,我建议河南道免税赋五年,河东道免税赋三年,朝廷放粮放款以鼓励生育,恢复生产。”
“这是自然。”君扬点头,“这些都等修离回来再说,不过……要找一个新的豫州牧了。”
宁曦月顿时泄气:“我能提名武景桓吗?”
君扬头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他。”
京中鼠疫事毕传到豫州,无论是官军还是受灾百姓都是精神一振,此时已是四月中,立夏都过去了,天气也越发热了起来。所幸尹修离处理尸体及时,天气的转暖并没有让逐渐平息的疫情反扑。豫州人口锐减,所剩人口不足京城一成,加之多为老弱妇孺,控制起来也要简单许多,也因着处理得当,不到半月左右便没人发病了。
为什么多为老弱妇孺呢,因为青壮男子中没染病的大多抛妻弃子舍去父母逃难去了。
尹修离逐步解除了隔离,征集为数不多的年轻男子以及一些还有些力气的老人也帮着兵将上河修堤。小满快到,雨水也会越发多起来,前些日子他带人日夜不停抢修埽工,已修整大半,只是黄河下游泥沙淤积过多,一味随着抬高的河床抬升堤坝无异于饮鸩止渴。
宁曦月给他的信中已提及新豫州牧之事,尹修离想了想如今形势,新任豫州牧不仅肩负着处理黄河水患的重任,还要能体恤民情,尽快让河南道重现昔日繁荣。
心念一转,尹修离已经猜到了宁曦月中意的人。
这……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宁曦月的信里透着一股子无奈,这还真是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的人啊。
武景桓,说起来还是尹修离的同年,永安八年二甲进士出身,五年间三起三落,在朝中素有“五无”之名。
所谓五无,便是五个无人不知之处。
第一无,无人不知其能。武景桓是个实干的人才,为官期间曾先后供职户部、工部和礼部,在任期间处理事物极快极好。
第二无,无人不知其慧。武景桓虽是二甲出身,却是第四名,也就是说数完状元、榜眼和探花,也就到他了。能拿到这个功名的人,单会寒窗苦读可不够。此人学习能力极强,无论是账册图纸还是花名册,均能过目不忘。
第三无,无人不知其才。永安八年因着尹修离的存在,天下才子都被衬托得黯淡了许多,连状元和榜眼也不例外。唯有武景桓,琼林宴上能与尹修离联句而不落下风,得了尹修离一句“修离不过早尔”。
第四无,无人不知其广。这个广是交游之广,如今朝野之上三足鼎立,派系分明,唯有武景桓八面玲珑,不依不靠,今日能与端王谈笑风声,明日能与丞相对坐饮茶,后日还能托尹修离问候一声摄政王。
按理说以此人之能,不说入主一部也该为朝廷肱骨,但因着第五无,武景桓自去年冬被贬后,至今还赋闲在家。
第五无,无人不知其贪。
武景桓三起三落,永安八年夏入户部度支司任员外郎,永安九年春被都察院参了一本贪墨,革职;永安九年秋因宁曦月征兵筹钱而起复户部侍郎,后转工部侍郎,永安十一年京察查出贪墨,革职;永安十二年春宁曦月得胜还朝,君扬下旨大赦天下起复旧员,起复礼部膳部司郎中,同年冬再被都察院弹劾贪墨,革职。
贪墨本该是个讳莫如深的事,偏偏这厮做得天下皆知。
尹修离猜测君扬要杀封归砚以震慑百官,整肃朝廷,上下也许还会牵连到工部户部一干人等,再加上他日前的发现……这将是一次不亚于“淮南盐案”的大清洗。如果这时候起复武景桓为豫州牧,恐怕都察院的折子能淹了君扬的书案。
但是豫州如今境地,能当此大任者,尹修离数遍百官,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数得武景桓一人。
君扬和宁曦月有的头痛了。
他正思量,周允敲门进来,对他说:“尹大哥,府衙外面一群女人吵着要见您。”
尹修离一怔:“何事?”
周允挠挠头:“好像是为了修河堤的事儿。”
尹修离闻言顿了一会儿,才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啊……出去看看吧。”
府衙外的人群看见他就安静了下来,尹修离拱手温言道:“我想,各位大姐大嫂也是想上河修堤?”
领头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道:“对!尹大人,这眼瞅着雨就越来越多了,河堤一日不修好,乡亲们一日睡不着觉啊!尹大人,豫州没多少男人了,我们这些女人平日里下地忙农活,力气也不差,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要不天天吃着朝廷的施粥也不踏实!”
“对啊尹大人!您就让我们去吧!”
“我们不要钱!”
“对我们不要钱!就给口饱饭吃就行了!”
尹修离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仿佛乞丐的女人们,又想起了茂县那些不但不配合,还蓄意杀害官兵的村民,双手上抬后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大姐大嫂愿意出力,尹某感激还来不及。这样吧,各位稍后请到后衙登记姓名,尹某会命人将各位编成小队,明日起便随官兵上河修堤。工钱与男子相同,每日百文,饭食三顿,有米粥馒头,如何?”
虽说愿意不要工钱,但是人家愿意给,也没人会推辞,一群妇人当下便谢过了尹修离,跟着周允到后衙去了。
尹修离看着这支足有一百多人的队伍,展了些笑意,似是又想起了些别的事情。他原地站了好久,一直到周允送完众人回来,看见他面含笑意还在那站着,好奇问道:“尹大哥?你乐什么呢?”
尹修离挑挑眉:“想起了一个有趣的人,进屋吧,给你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