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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仍怜家中小儿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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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仍怜家中小儿女
宁毓和的逝世比尹修离估计的要更早一些。正如天曜所言,隔了一日,宁曦月离府上朝不过半个时辰,宁毓和就又陷入了昏迷。
近七日就没离开摄政王府的太医闻讯赶来,见此情景直接凑上前去,手下急动,三十六根金针入体,又撬开宁毓和的嘴把吊了三天三夜的老参汤灌了进去,才摇着头告诉管家去请摄政王再来见最后一眼。
宁福连忙让素锦去把两个孩子叫醒,又让宁一取了宁曦月的令牌快马入宫。
玄极殿内,宁曦月正心神不宁地听着群臣讨论互市监的人选事宜。互市监官位虽小,职权却极重也极大,互市所通货物之审核权尽在此人手中。按往常情况,每市各设监一人,各个互市监统归秦州牧管辖。但此时兵部尚书周含锡上奏说应新设互市总监一职,与秦州牧互为监督,以避免单方权力过大,操控互市,甚至私通违禁货品,以危害朝廷安危。
他的这番言论倒是让君扬和宁曦月很感兴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此言有理。宁曦月正待开口询问,就见右卫上将军贺来快步进殿,手中拿着的……是摄政王令牌。
宁曦月脸色巨变,果不其然,贺来给君扬行完礼,便单膝跪在她面前:“王府来人,请王爷回府,大公子病危。”
宁曦月扣着圣麒麟案的手猛地收紧,她抬头看君扬,眼中的惊惶无助让君扬心中一缩,他温言道:“你先回去,朕随后就到。”
宁曦月仓皇点头,手一撑面前几案站起来扬声喊备马后一闪身人已在殿外。
君扬随后也站起了身,让周含锡写折子具陈章程,刚要散去群臣,就眼睁睁地看着宁曦月刚刚按过的圣麒麟案无声地化作齑粉。他眉心一跳,陈声吩咐人再搬一个来,便让顺子准备銮驾,自己离开了玄极殿。
与此同时的蓬莱阁内,天曜在看着越来越黯淡的宁毓和的魂灯。一个时辰之前,这盏灯只剩下一点火星,他从自己左手无名指取了三滴心头血滴入灯盏,才让这灯又亮了起来。
但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他也护不住了。
宁曦月一路快马回府,素锦早就等在大门外,见她下马眼圈儿一红,连话都顾不上说就跟在她身后飞奔至宁毓和的小院。
两个孩子跪在床前已经哭成泪人。
“大哥!”
宁毓和听见她声音,抬起眼睛,灰败的脸上泛起一丝人色,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宁曦月坐到床边,连忙伸出手握住:“大哥,我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手背上的四根手指轻轻抬起又落下,似是在拍她的手,又划了几下。宁毓和张张嘴,扯出一个笑,断断续续道:“曦月……这些年……难为你了……”
难为你了……
宁曦月没想到他竟说这个,愣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甚至连两个孩子都叫人抱走。等整间屋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宁毓和示意她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这几日浑浑噩噩的……倒是想起一些往事……爷爷当年……有个妹妹……”
宁曦月心下暗惊,宁家有密令,各任摄政王除非正妻不能生育,否则不可纳妾;除非长子愚钝顽劣难堪大任,否则不可再生。宁家世代单传,只到了宁曦月祖父宁肃学一辈,长子先天体弱,这才生了次子,也就是宁曦月的父亲。
她之前一直以为她是宁家的第一个女孩,若宁肃学真的有个妹妹,为何连宁家族谱都没上?
宁毓和似是看出她的惊讶:“去查她的死因……你父亲的死和……咳咳,和宁府的灭门惨案……也许跟她有关……”
怎么会……
“不……别去查了……曦月……大哥只愿你……只愿你平平安安……”
“前路艰险,终究只剩你一个人了……”
“大哥……”宁曦月忍不住哽咽出声,那年她从凛川归来,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这个从未谋面的大哥,宁毓和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疼不疼?”
打仗受伤了疼不疼?
早年练武练得遍体鳞伤疼不疼?
这么多年朝堂之上刀光剑影疼不疼?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亲人。
宁毓和与人相交总是淡淡,与她也并不亲厚,却愿意听她说说话。
“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跟大哥说说,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你说出来心里总会好受一些。”
“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本不该让一个女孩子承担这些的……”
“你过得好就行了,我想你的父母也是这么期望的。”
“我可得努力多活些时日,会不会只要我在,你就能觉得还有个亲人?”
其实宁曦月从未在他面前示过弱,可这种被人当成个孩子的感觉,竟是说不出的窝心。
她何曾做过孩子。六岁入朝,七岁就被弹劾牝鸡司晨,先帝要她做天子之剑也要做天子之盾,君扬和天曜对她虽好,却从不是以这种方式。
亲人对孩子的方式。
可是如今,老天要把她的亲人夺走了。
宁毓和费力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擦了擦泪水:“戒骄戒躁……遇事莫急……大哥不在了,要更坚强些……”
君扬踏进屋里,看到的就是宁曦月把脸埋在宁毓和的肩窝里,哭得浑身抽搐。
宁毓和的瞳孔已经半散开,君扬凑上前去才听清他说的话。
“谨言和谨诺……让我再……再看一眼……”
宁曦月抬起头,高声让人把两个孩子送回来。宁谨言和宁谨诺几乎是冲到了父亲的床边,宁毓和想再摸摸他们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只能苦笑一下,慢慢道:“要听……听姑姑的话,不许调皮……谨言……要照顾好妹妹……”
“爹!”宁谨诺已经哭成了个小泪人,宁谨言紧抿着嘴,重重点头:“我会听姑姑的话,会好好照顾妹妹!爹爹你……你放心去吧!”
宁毓和轻扯嘴角,又看向宁曦月:“对不起……他们……就托付给你了……”
宁曦月把两个孩子揽进怀里,强忍着哭腔:“大哥你放心,皇上在呢,从今日起,谨言就是我摄政王府世子,谨诺就是我王府郡主,没人能欺负他们,也没人敢欺负他们。”
君扬听闻此言,伸手摸摸宁曦月的头:“朕明日就传礼部,立宁谨言为摄政王府世子,册宁谨诺为昭华郡主。你且放心,有小月和朕在,不会有人欺负了他们。”
宁毓和几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他的意识已经在迅速流失,却还是强撑着想再说一句话:“皇上……放……放……”
放过宁家吧。
可是他再也说不出来后半句,他听见一双儿女痛哭失声,却再也没办法擦干他们的眼泪;他还听见他唯一的妹妹从喉间发出了破碎的哽咽声,仿佛幼兽的哀嚎,可他也没办法再去跟她说,大哥在。
人世间尚有眷恋,却也只能撒手了。
蓬莱阁内,魂灯熄灭,一室冷寂。
良久良久,才有一声叹息幽幽散开。
“别哭……”
宁毓和生前已有留话,丧事从简,不受追封。棺椁送回杭州与妻子合葬,不入宁家祖坟。可他毕竟是摄政王的兄长,第二日宁府报丧的消息刚出,吊唁的人便接踵而至。
灵堂内未请僧侣道士,不设水陆道场,宁谨言和宁谨诺皆着斩衰跪在棺前为父亲守灵,却因着宁曦月的话对来往拜祭的官员不予理睬。尤其宁谨言是摄政王府新立的世子,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只管绷着一张小脸,间或帮妹妹擦擦眼泪,任凭他人堆笑奉承。
正当众人得了没趣时,宁曦月穿着素白王袍,外罩大功服从内堂出来,冲来往吊唁的人微拱了拱手,就到两个孩子面前蹲下,柔声问道:“饿不饿?累不累?不用跪了,咱们家不兴这些个规矩,去歇歇吧,我在这守着。”
宁谨言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姑姑带诺诺去歇息吧,我守着爹爹。”
谨诺也抽抽搭搭地说:“诺诺也……也在这守着,姑姑去歇息,诺诺没事。”
宁曦月捏捏小姑娘的鼻子,刚想说什么,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唱道:“皇上驾到!”她伸手把两个孩子扶起来,宁谨言还好,平日里习武,只是踉跄了一下,宁谨诺就直接摔了一跤。宁曦月给小姑娘揉揉膝盖,右手单手把她抱了起来,左手牵着宁谨言,走到门口去迎君扬。
君扬身着苍蓝色的广袖深衣,银冠束发,白玉为带,一撩袍摆踏进堂内,让跪了一地的人平身,一眼瞧见宁曦月右手抱着孩子,怕她累着肩膀,就伸手把谨诺接了过来。他给小姑娘擦干脸上的泪痕,逗了两句,才对宁曦月说:“我来上柱香,顺便瞧瞧你。”
宁毓和病逝,宁曦月虽无需丁忧,仍是七日不朝。她昨日在宁毓和咽气后就以为免冲撞为由把君扬撵回了宫,一个人安抚了两个孩子,又张罗了小殓、布置灵堂、搭灵棚、报丧,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下。
君扬走到宁毓和灵位前,把谨诺放下,从宁曦月手里接过香,三鞠躬后再由宁曦月代敬。随后他对宁曦月示意,有话到内堂说。
宁曦月给素锦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招待宾客,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引着君扬到了内堂。她让乳母婆妇把两个孩子抱下去休息,又让人奉了茶,才遣散下人,只余他们两个。
君扬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折,按在桌子上推给宁曦月:“昨儿下午周含锡递进来的,关于互市总监的具体章程,你七日后才上朝,可这几天得决定同不同意,我就一起拿来了,你瞧瞧吧。”
宁曦月暗皱眉头,周含锡今晨已经来过王府吊唁,还托宁福递给她一封信,她还没来得及拆,不过现在看,应该就是这封奏折上的内容。
“他会不会太急了些?”她翻开扫了眼,“这个事情……他好像已经深思熟虑了很长时间?”
“你也是这个感觉?”君扬喝了口茶,“若是之前出过事,说他考虑了很久倒也能说得过去,但我朝互市从未有过差错,周含锡可不是能防微杜渐的人才。”
“可他这些年在任上倒也算得上兢兢业业,虽然内宅不宁吧,可不妨碍他办公事。难道他有私心?”宁曦月将手下折页又翻了翻:“也没推荐人选啊?”
君扬问她:“你怎么看?”
宁曦月沉吟片刻:“我同意,但是得用我们的人。我朝以往将漠庭视为蛮夷之地,不屑与之通商,有过的几次也多像是施舍。这次你我既已打定主意不再敷衍了事,自然要慎重。”
君扬点头:“以往没出事,也可能是没必要出事,主要就是要防铁器,再就是以物易物,决不可以铜钱铁钱交易。”
“那帮子所谓的士大夫们宁可开战也不愿意与漠庭通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优越感。”宁曦月冷哼一声,“好像满口鄙夷就能显示自己无比清高坚贞,可一旦开战,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屠休绝不是个能安守荒漠那一块地的君王,我可不想给他出兵的借口,倒不是我怕,只是你知道的,我讨厌战争。”
宁曦月讨厌战争,纵然当年凛川叛乱她带头主战,但那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收回兵权的不得已而为之,而她的骨子里,则十分厌恶没有意义的战争。
“我们和漠庭之间,早晚有一战,屠休在做王子的时候就主张汉人教化,鼓励生育,鼓励民生。他是一个有野心也有能力的王者,漠庭那一块贫瘠的地方绝对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君扬屈指敲敲桌子,“但绝不是现在,屠休是因为阿姐才得到了我们的支持,他还要平定内乱,这个时候一定会尽全力与我们交好以免我们插手。”
“他已经察觉到了我们派人协助了昆齐的人马,再等等看,我怕他拿阿姐做要挟。他按兵不动是最好,七日后我大哥出殡,先在护国寺停灵,等鼠疫的事情结束,我扶他灵柩回杭州。”宁曦月眼神冷了下来,“在与漠庭开战之前,先平水寇。”
君扬知道宁府灭门惨案疑点重重,背后还似乎有朝中官员的影子,故未置可否,只是问道:“板可备了?”
“二棺二椁,六寸金丝楠木。他不想入宁家祖坟,嫂子的灵柩停在杭州静灵寺,我准备找人置办一块风水宝地,将他二人合葬。”
“确定不要追封?”
“……有个官职真的那么值得称道吗?他是个干净的人,还是别脏了他吧。”
君扬轻叹一声:“你呀,想哭就大哭一场,别让谨言和谨诺看见就是了,实在不行就去蓬莱阁,再不济还有我呢。”
宁曦月笑笑:“已经哭过一次了,不会再哭了。再说……”她似是想起来一些往事:“哭有什么用呢。”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把她当成孩子的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