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浔》匕禾

53、绿芜秦苑夕（1）

　　月沉西山，晨曦初露，半明半灰的天际，一抹暗红的朝霞悄然升起，同时升腾的还有浩渺的水面上那浓重的雾气，山朦胧，水朦胧，微凉的晨露中，朦胧的还有酣睡者那迷幻瑰丽的梦境。
　　一行白色的宫灯缓缓驶进了招隐园……
　　“吟阁，五更天了，该起了！”
　　我眉头一皱，呢喃道：“不要，让我再睡一会儿！”被子一卷，整个人缩入床内。
　　世界有一瞬的安静，然而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人拉我的被子，我亦死死的拖住，两人拉锯着，一股大力猛地袭来，怀中一空，被子已被抽走，谁啊？
　　我一怒，蓦地睁开眼，人却已腾空而起，我惊叫起来，忙搂住抱起我的那人的脖子，维持身体平衡，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体一下又失去支撑点向下落去，“扑通”一下，一声惊呼生生卡在喉头，水流瞬间灌入口喉，“唔……”我挣扎的想要爬起来，一支手蓦地拎起了我，我站起身，却也彻底清醒了过来，睁眼看着眼前一脸笑意的相里云柘，“噗”地吐出口中的水，喷了相里云柘一身，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相里云柘的脸变得很臭，旁边的丫头们跟着发出一声惊呼。
　　相里云柘黑着脸，松开手，冷声道：“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送到我面前！”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不是吧！半个时辰？丫头们瞬间涌向我，脱衣的脱衣，洗发的洗发……
　　半个时辰后，被折磨的快要脱一层皮的我一身华服的被丫头推到了相里云柘面前，相里云柘已经穿戴完毕了，身着同我一色的绛紫朱雀暗纹锦缎礼袍，玄色腰带，长发全部挽起，用一银色头冠绾住，凤目潋滟，薄唇微勾，带着审视的目光逡巡着我，我顿时感到一股威严铺天压来。相里云柘颔首道：“不错，这样一打扮倒有点样子了！”
　　呃……我低头看自己的盛装，刚刚在铜镜里也瞟了一眼，只觉得太过庄重，和自己这小身板实在不搭，虽然服饰很精致美丽，但是穿着实在不舒服，发髻倒不复杂，是常见的倭堕髻，但是发上带着的金玉头饰却要将脖子压断，如果这就是相里云柘眼中的不错的话，我宁可每天邋遢简单点。
　　相里云柘对我的愁眉苦脸不做理会，从身旁冰儿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盛放着两枚质地细润的圆形玉佩，相里云柘将其取出，在灯火下玉佩更显晶莹剔透，温润淡雅，一看就知非凡品，相里云柘取出其中一块，半蹲在我面前就要为我系上，我赶忙后退，却被相里云柘强制拉住，玉佩系在腰带上，相里云柘起身将另一块美玉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我皱眉，拿起身上的玉佩观赏，玉佩的表面镂空雕有一只很奇怪的动物，横卧在祥云上，鹿角马首牛身鸟翅，嗯？雕工倒是精湛，动物丑陋的头部还向后扭过来，铜铃般的大眼凶恶的瞪着人们，隐隐透出嗜血的光芒，我被摄得生生打了个抖，不敢再看，视线转到相里云柘身上的那块玉佩，上面也绘有这样的一只怪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似乎看懂了我的疑惑，相里云柘轻抚玉佩目光沉沉道：“这上面雕刻的是相里家世代的守护神兽，亦是相里家的家族图腾，和田玉制成的玉佩只有相里氏族嫡亲子嗣及其正妻方可佩戴，待会儿到了宗祠只有出示玉佩的才可进入祭坛。”
　　竟然还是身份的象征，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方才没注意到，玉佩的右下角还有一个篆体的小字，好像是个‘坤’，那么相里云柘上面该是个‘乾’字，果然！倒是阴阳有序了，正在沉思，突觉耳廓有些发痒，扭头一看，相里云柘正立于身侧低头看着我，我刚想退开，突听相里云柘低声问道：“昨晚与你说的那些可记住了？”
　　耳朵有些发烫的，我下意识往旁边移了一步，轻颔首，一时静默，许久没听到声响，我不解的转头看向相里云柘，目光却与他对了个正着，一抹流光至相里云柘眸中一闪而逝，玉雕般的脸上神色复杂，难辨情绪，相里云柘率先避开了我的视线，微微敛容，环顾四周，清润的声音却透着十足的威严：“走吧！”
　　马车‘嘚嘚’的驶离招隐园，相里云柘从一上马车后就开始闭目养神，倒落的我一身清闲，不至于拘束，掀起车帘观看外面的风景，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驶过了秦苑向左拐，再行了小片刻到了一院子跟前停下了，我回头看向相里云柘，他已醒了，目光幽幽的落在我身上，我怔了怔，他已转身下得车去，又撩起车帘扶我下车，我看向天边，这是天空已出现了鱼肚白，快要日出了。
　　还没站稳脚跟，突见前面的马车上一个小身影向这边扑来，“小叔叔，婶婶师傅！”
　　相里云柘一把捞过了扑过来的廷璧，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那辆马车上，一个华服男子正扶着一个年轻少妇下车，那少妇双脚着地后，抬眸对着男子浅浅一笑，这一笑如春华乍放，瞬间鲜活了那张精致清丽的脸庞，集尽世间风华，明艳不可方物，那一双莹亮的美目微一转动更是顾盼生辉，眼眸深处透露出来的无限温柔煞是动人，衬得纤纤身姿更加婉转妩媚，这便是罗益谦罗丞相的女儿、相里廷璧的生母罗湘研了！
　　我侧目看向相里云柘，但见他的眼底眸光一沉，一丝不豫稍纵即逝，他抱着廷璧走向前，我忙跟上，行至近前，相里云柘恭敬行了一礼后叫道：“大哥、嫂嫂！”我也跟着祍敛为礼！
　　这时，相里云槿转过身来，看清是相里云柘和我后，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笑逐颜开，用力的拍了下相里云柘的肩膀：“原来是云柘啊，许久都不见你了！”
　　相里云柘亦笑：“大哥久在京都，公务繁忙，自然难得相见！”
　　相里云槿轻轻点头应道：“是啊，想来也有半年没回来了，今日咱兄弟二人一定要多喝几杯！”
　　这时，一旁立着的罗湘研娇嗔道：“你也知道你很久没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将我们母子忘了！”
　　相里云槿宠溺的一笑，罗湘研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相里云柘怀中的廷璧道：“廷璧下来，这么大了还要叔叔抱，羞不羞啊！”
　　廷璧乖乖的从相里云柘身上滑下，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撒娇，罗湘研无奈的摸了摸廷璧的脑袋，目光一扫落到了我身上，“你是……吟阁吧？”
　　嗯？我祍敛为礼，盈盈一笑道：“嫂嫂！”
　　“廷璧常跟我说你，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可人儿，还得多谢你这段时间对廷璧的照顾！”罗湘研笑着拉住了我的手。
　　一直蒙在罗湘研怀里的廷璧这时抬起头来，嚷嚷道：“是啊！婶婶师傅可厉害了，娘亲，我那空手变物的本事就是跟她学的，这次我还要和婶婶、萱萱一起上台表演节目……个劳及宗或受呢（给老祖宗贺寿呢）！”
　　我死死捂住了廷璧的嘴，抬头对他们抱歉的笑笑，这死小子……见人就吹嘘婶婶如何如何，不知道做人要低调吗？现场气氛有一瞬的凝滞，相里云槿率先朗笑出声，拍着云柘的肩笑道：“云柘啊，这弟妹有点意思！”
　　相里云柘亦回眸含笑看着我，眼底揶揄一闪而过，我做什么了我？
　　却听罗湘研笑道：“好了，我们都别站在这儿，祭典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说着从我手中接过廷璧同相里云槿先行向前走去，我的余光瞟过相里云柘，他嗤笑着，低头拉过我的手低语道：“还愣着干嘛？进去吧！”
　　我紧随着相里云柘走进院落，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相里氏族人了，在见到相里家两位公子进院后，皆走上前来寒暄，大部分都是冲着相里云槿那一家子去的，相里云柘面前寥寥无几，想来人情冷暖就是这样，当初外戚当权时，相里云柘是众人追捧的对象，因为他有个权可倾天的舅舅和一个母仪天下的姨母，而今外戚倒台，众人却是巴不得与之撇清关系，免受牵连，相里云柘从小到大都是受人奉承的，何曾受过如此冷遇，这天上地下的落差他又如何接受？
　　我下意识的看向相里云柘，却见他面目平静，无悲无喜，与平时并无二致，与人浅笑交谈镇定自若，却不知是否表里如一。
　　我转向附近热闹非凡的热络场面，却意外的触碰到相里云槿的沉沉的视线，正往这边来，我怔了怔，相里云槿已经注意到了我，他凤眸微闪，微微一笑对我点头致意，又转身与族人继续交谈，手臂突地被人重重一拉，我回首，但见相里云柘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我，后又一言不发的向前走去，我慌忙跟上，今天只有跟着相里云柘才是正确的。
　　又穿过一道拱门，眼前顿时开阔，面前是一个足足有足球场那么大的场地，这可以站多少人啊！场地正前方耸立着一幢二层阁楼建筑，阁楼上有一牌匾上书“相里公祠”，这就是供奉相里家列祖列宗的宗祠了，然而，让人感到不解的是，公祠外围却站着许多佩戴武器的护卫。一个小小的祠堂为何要让那么多人把守，没等我想太多，身后一阵嘈杂。却是一群相里氏族的族人簇拥着一个儒雅英伟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想来那人便是相里泓轩了，他的身后还跟着同样受冷落的姚夫人，她的目光凉凉的扫在我与相里云柘身上，仿佛就像审视一个陌生人一般，我一惊，却见相里云柘上前给相里泓轩行跪拜礼，我忙跟上：“云柘（儿媳）见过父亲、母亲！”
　　相里泓轩上前拉起我们，“都起来吧，为父这几天在家，倒是难得见到云柘！”
　　相里云柘恭敬回道：“父亲最近事务颇多，云柘不敢前去打扰！”
　　相里泓轩爽朗一笑，指着相里云柘道：“你呀……算了，先不说这些，祭典要开始了，我儿到后面准备吧！”
　　相里云柘诺了一声，与我一同退到相里云槿的身后，后面的人也自动按嫡庶长幼排列站起，这里只有相里云槿和相里云柘是家主正妻所生的嫡子，也就是说除去家主与主母，这里只有相里云槿和相里云柘及其正妻、子嗣可入相里公祠祭拜，其他子孙只能站在外面祭拜。
　　鼓一声，礼仪开始了，有丫鬟分列两行奉着烛火香料从拱门款款而进，将祭坛范围及阁楼内的所有烛火点燃。
　　鼓二声，两排小厮手捧祭品进入拱门，在他们身后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头戴羽翎长帽的老男人，这就是祭司了吧！不，这里应该叫‘通赞’，他的步调沉沉，一步一顿，嘴中还念念有词，两排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舞者舞动着随着他一同进来，行到场地正中通赞停下了，舞者也立原地跳起最古老的祭祀舞，小厮们上前将祭品摆放到了相里公祠门前的祭台上。
　　鼓三声，相里氏族族人行至祭台前，黑袍黑帽的通赞走上前立于相里族人的上方。
　　通赞唱：“乐舞生各就位！”一排乐师从拱门而入，立于舞者下位。
　　乐起，舞者又跳起了另一支祭祀的舞蹈，我只知跟前面跳得不大一样，却看不懂，突听相里云柘低沉的声音传来：“这是亚献奏《安平》之章！已是第二支祭祀舞了！”
　　他是为我解释，可我还是不懂，那是不是还有终献奏？只听通赞唱：“相里氏八世家长平定侯相里泓轩诣至祖宗神位前！”相里泓轩缓步步入相里公祠，通赞又唱：“跪！” 相里泓轩撩起衣袍，屈膝跪下，通赞唱：“叩首！”相里泓轩行三叩之礼。
　　通赞唱：“祭酒！”相里泓轩拿过祭台上的三个铜铸酒杯，将里面的酒一一洒在地面。
　　通赞唱：“兴！平身！”相里泓轩站起身来。
　　通赞唱：“上香！”相里泓轩从丫头手中接过香柱，插入香炉。
　　行完礼，相里泓轩转过身来，面对众族人道：“相里氏八世家长嫡亲子嗣诣至祖宗神位前！”
　　相里云柘携姚夫人与我同相里云槿一家一起进入‘相里公祠’。相里泓轩又道：“跪！”我跟着相里云柘跪下。
　　通赞拖长声音唱：“众相里子嗣皆跪！”
　　“唰唰”的外面一片撩袍声音，我眼睛一瞟却见旁边的廷璧正对我做鬼脸，我低头憋笑，手臂被相里云柘狠狠掐了一下，忙正了正脸色。
　　通赞唱：“读祭祀祝文！”相里泓轩走至祭台取祝版跪读：“嘉应一年，岁次辛酉，七月（农历）十三，秋，相里氏八世家长相里泓轩，敢昭告于至各先祖之灵曰：‘仰维先祖，忠孝大节，扶持正纲。功德在人，遗爱罔鞠。佑启后人，永垂矜式。遗风远播，永淑一方。尚食！”
　　读毕，通赞唱：“行终献礼！”乐起，舞者又开始跳古老的祭祀舞！
　　通赞唱：“俯伏！兴！平身！”众子嗣皆照做，我跟着相里云柘平身。
　　接着通赞唱：“跪！叩首！叩首！叩首！兴！平身！”我跟众人跪下，行一跪三叩之礼，兴，平身！
　　通赞又唱：“跪！叩首！叩首！叩首！兴！平身！”我又跪下，一跪三叩，心里却是连连叫苦，这古代的祭祀怎么这么麻烦。
　　终于，通赞唱：“礼毕！班退！”
　　呼……总算结束了！我就着相里云柘伸过来的手起身，退出公祠，相里泓轩却未及时退出公祠，他上了二楼，未几，但见相里泓轩捧着一个长匣子出来了，立于众族人面前道：“相里氏祖训：‘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兄弟和睦），宜室宜家（家庭和顺，夫妻和睦），永世俟之！’今者，新朝初立，国之初定，相里氏位于风口浪尖，族人更当秉承家训，团结一致！共同进退！”说着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古朴的宝剑，我眼睛一亮，难道这就是轩辕剑？相里泓轩眼中精光毕露，睥睨着众族人，我也注意到在场的许多长者在看到宝剑时已是惊呆了，有的甚至不由自主的匍匐在地膜拜。
　　相里泓轩将长剑高举过头，英气的五官肃穆庄严，身姿挺拔的倒不像是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一股霸气倾泻而出，我不由的被那股霸气折服，跟着众人跪倒在地，随众人喊道：“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宜室宜家，永世俟之！”
　　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从起身后那一刻，我便发现众人脸上的表情已被一种虔诚肃穆的光辉笼罩，就连一向淡定的相里云柘脸上都微微显出有点激动！我心底不由的泛起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