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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青梅(二十二) ...

  •   最后一个字写完天还亮着。不到酉时,值守员早已走得精光,只有几个看门吏聚在廊下,小声闲聊——风中杂送来几个音词,都非官话,而乃市井狎语,观那几人穿着,既不像是读书子弟,又不像是积年干员,倒像是斜封之官、暴发之徒。
      禁城之中,虽不敢公然狎笑,却也举止荒疏,绝无官体。这却是天授年养出来的风气。彼时当今陛下要洗涤旧臣、更新风气,滥封宽任、密告横行。世家堕落、衣冠陵迟,寒门相替,市井荒人尽得高位。当彼之时,诸公要员,不是上朝时买饼、边入宫边吃,就是言音轻浮、不通句读,更有朝服反穿、不识颜色等笑话,使得风气败坏,至今流毒。前几年还稍好些,这几年又冒出不经台阁、圣旨斜封之事,于是就连军学,也渐有了不少浮浪子——风气要严谨,须得数十年的培育,而要败坏,却不过数年光景。
      崔明德微微蹙了眉,放下笔,走到门沿,轻咳一声,听那几人迅速站好,躬身拱手:“崔娘子。”更生不悦,自矜身份,只略点头道:“诸位又非我家人,不必称我‘娘子’。”
      那几人却更不知所措,显然不知女子除了可以被尊称为“娘子”之外,又该当何等称呼。
      崔明德见他们模样,益生厌恶,垂下眼眉,轻抬脚尖,直到素色罗袜没入靴筒,那几人才反应过来,一人道:“崔…崔…”一言未毕,已听远方有人轻声道:“崔祭酒。”声虽轻柔却传播甚远,步履健快,顷刻间已上阶来,对崔明德拱手:“陛下宣见崔祭酒。”却是内侍朱明生。
      崔明德将另一只脚也塞进靴中,转身向秀奴一望,秀奴对她一点头,确认仪容无亏,崔明德方向朱明生一礼:“烦朱内使引路。”
      朱明生道:“客气。”身子只上前半步,双眼微低,袖着手,侧身相引。
      崔明德知他非是御前老人,素自谦抑,亦不以为意,从容而出,至署外上马,朱明生亦小心翼翼,马头不过前去一尺,前后亦无人从。崔明德引马而前,身子略略前倾,便几乎与他并列,一手做梳理冠带的模样,低声道:“何事?”
      朱明生目不斜视,低声道:“前日、昨日、今日都见了阿庄。”
      崔明德便不言。一路乘马,于沉默中到得上阳宫外,于小门处验过身份,取捷径入朝阳台,至楼下站住。朱明生委宫人通过,片刻后,但见小奚下来,单引崔明德一人入内。
      至镜台中,又只见皇帝一人端坐,左右侍从,尽皆屏退。矮身行礼,座上天子亦并不叫起,只是挑眉道:“你家中行二?”
      崔明德将头低下去:“回陛下,是。”过了很久,才听皇帝道:“你阿叔崔秀,家中…行第多少?”
      崔明德道:“家叔族中排行六十八。”
      皇帝道:“果然是大族。”但听衣履摩擦,似是要起身,却过了很久都不闻大动静,再过一会,方听皇帝道:“你过来。”
      崔明德慢慢站起,躬身而前,只见皇帝坐在座上,将手伸出:“扶朕走走。”
      崔明德因伸出双臂,恭敬地扶她起身,皇帝站起之后,却又不走,径自回头,打量于她:“你有个使女,唤作‘秀奴’?”
      崔明德点头道:“是自幼陪伴臣的侍儿。”
      皇帝道:“她与你阿叔重名,你们这等氏姓,也不介意?”
      崔明德道:“她在内帷,且是远亲,所以无碍。”
      皇帝道:“从前无碍,而今也无碍么?”
      崔明德道:“从前阿叔便是远亲,既然无碍,现在也是远亲,自然也是无碍。”听皇帝拊掌大笑:“好一个礼法名族!”便更欠了身:“陛下唤臣来,是想知道臣阿叔的事么?”
      皇帝笑道:“朕居上阳,久不闻外间景况。所以找你来,听你说说外面有些什么事。”微微一笑,又道:“但见了你来,便又想起你阿叔了——他大约是前日离开都中的?”
      崔明德道:“荷蒙圣恩,许他宽限三日。但阿叔自认为人臣子,当朝乾夕惕、尽忠竭智,以报皇恩。何况李、吉诸公,久历高位,都是当日出都,未敢有丝毫怠慢,独他资历最浅,最受皇恩,更当勤励,故已于旨意当日,便启程出都,算着行程,此刻该已出关了。”
      皇帝笑道:“他年纪虽轻,于宰相之位上,却比那几个都资深多了,不必如此谦抑。”看崔明德一眼,又道:“正如你年纪虽轻,于军学任上,却做得比几个老人好得多。”
      崔明德便躬身拱手,要说些谦辞,皇帝早已挥手止她:“那些虚词浪句,就不必提了。你为官如何,你知,朝臣们知,朕亦知。”勾唇一笑,颇有些神秘地道:“一个女人而为军学,不知多少人盯着你这位置。”
      崔明德道:“都是陛下厚恩栽培,愚臣但任其劳,不敢擅居其功。”
      皇帝大笑起来:“朕常想,独孤绍那样一个人,你又是这样一个人,你们两个,怎么会搭在一起。而今看来,你们倒是有些般配之处——都是一般的倨傲之礼。”
      最后一句说得云淡风轻,不像是责备,却也绝非夸奖,崔明德微微蹙眉,跪下地去,拱手道:“臣只是恪守礼节。”
      皇帝伸出脚,踢了踢她的衣裳:“不告而取,算是恪守礼节么?”
      崔明德引颈抬头,去看皇帝。天已渐昏,室内却还未燃烛,又是从下向上看,皇帝的脸像是隐没在云端中一般。她倒是不意外皇帝会唤她来,也不意外皇帝拿独孤绍说事,却不曾料到绕了半天,说到“不告而取”这四个字上了。当今陛下的心胸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宽广些,这使她无端生出些许内疚,怔了一刻,方道:“舜不告而取,识者以为犹告也。”
      皇帝益笑,却不再纠缠这事,反身坐下,对崔明德招手:“过来。”待崔明德起身靠近,抬起头,威严地望着她的脸——自下而上看时只觉捉摸不透,自上而下时却更觉天威莫测:“宗室子弟俱在军学,许多人都和朕说不大好管。你倒是不曾抱怨过。”
      崔明德垂眼道:“勤劳王事,本是分内之事。”
      皇帝慢吞吞道:“细细说来。”
      崔明德道:“不过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皇帝盯着她笑:“譬如嗣魏王延基,自小便不驯惯了,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崔明德道:“回陛下,嗣魏王早已不在军学。”
      皇帝“哦”了一声,道:“朕忘了。”好一会,又道:“扶阳王千里与晋阳王守仁呢?”
      崔明德抿嘴道:“恕臣愚鲁,陛下…是想问二王之品性,还是要问他们的课业?”
      皇帝挑眉道:“你觉得他二人,品性如何?课业又如何?”
      崔明德道:“臣奉圣命,教导诸生。此二王虽在宗室,亦是臣之学生。臣至下愚,平素不过谨遵圣人之教诲,有教无类而已。至于其他,并不牵涉。”
      皇帝轻笑:“朕不是让你言他人是非…”略一停顿,声音更轻:“此地更无外人。君不密失其臣的道理,朕亦…深知。”
      崔明德看她一眼,从容跪地,端正拱手:“臣崔明德,有事进谏。”
      皇帝一怔,不大高兴地向后靠去,抬手道:“说。”
      崔明德抬起头:“陛下尚记得皇太孙之事么?”皇帝不甚耐烦地挥手:“朕知道…”话音未落,崔明德已提高声音:“汉分封国,犬牙交错,宗室相倚,互为犄角,故有诸吕之乱而朱虚迎文帝于边地,王莽之篡而光武兴汉祚于草莽。此皆宗藩为屏障、封国为栋梁之故。反观秦皇,废宗室而幽子弟,于是天下丧乱,全无倚仗。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伏唯陛下三思。”
      皇帝的声音亦骤然高起来:“你以朕为吕后?”
      “恰恰相反。”崔明德直视皇帝,“臣以陛下为汉高。故,陛下问臣二王行迹,臣不敢答。此二王与嗣魏王具是宗亲骨肉,屏障之臣,天子近亲,龙孙凤裔。俗语云,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尤为可,四摘抱蔓归。陛下已摘一皇太孙,不可再失三孙,使天下失望。”
      皇帝的手一抖,片刻后,方笑道:“如此看来,此三人…的确有不轨之言行了?”
      崔明德高声道:“陛下!”
      皇帝不理她,慢慢站起,自踱了几步,回身时向她道:“朕听说那三个人聚在一起,还曾拿你说事。说你也是宫中出去,得幸朕前,所以才能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崔明德伏身道:“这是两回事。”
      皇帝不答,踱着步,来回走了一遍,脚步停在她身前,弯腰扶她:“朕知你是清介之臣。”
      崔明德不肯起身:“求陛下毋再追究此事!”
      皇帝便不勉强,松开手,背转身,原地站定,良久,才道:“你做得很好。明日朕就下制,将你的‘检校’二字去掉,正授军学祭酒。复加官二转,赐绢百匹——对了,和监门说一声,以后崔明德可以凭牌直入朝阳台请见。唔…再加实封五十,不,一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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