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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四年 ...

  •   多年以后,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回忆被关在掖庭的那些年。
      一睁眼,看见的是比禁宫高墙更高的墙,冷漠而严肃地耸立压逼,墙高有两丈,甚或是三丈?总是七八个我也不及的高度。墙面煞白,白得根本不像这个时代,顶上也雕龙附凤,只是纹彩都被宽大的梁橼阔绰地横穿,显得龙也好,凤也好,毫无呼风唤雨之态,反似在日月云章中苦苦挣扎,仅免于溺堕。
      窗户几乎与墙等高,悬在雕梁之侧,后来我才意识到窗其实都不小,但那么远,那么高,看着便只有扁扁的小格,因为离屋檐太近,阳光时常照不进来,为了安全,室内也没有许多灯火——唯有的几盏光,都横架在墙中间,离地丈许,每次更换,都须一人执梯,一人登高,小心淘替。
      除了窗,还有两扇门,最初我只看得见一道,细细窄窄,也比普通的门要高。后来我知道,还有一扇小门,在床尾的帐后,用花障遮着,是新开的,为了防止正门狭小,若有万一,进不来人。
      小门、小窗、小灯,连床和桌案也是细窄的,但宫室却极宽大。高已不必赘述,宽比高大不逊色,长更近十丈,足够我来回奔跑。除了床周略有遮蔽,撤去了所有帘幔屏障,陈设亦极简约,只有必要的桌案和一处坐具,以及角落里一个马桶。从任何一个角落向另外一处看,一切都一览无余。
      彼时,我就像博物馆展馆中间的木乃伊,机械地躺在床上,任人展览。最初的感觉是饥渴,不止是生理上对饮食和热量的渴望,还有一种被放在火上烤的炽热焦灼。我饥渴地盼望外界的消息,关于阿欢,关于守礼,关于母亲,关于我自己。
      心里的饥饿使我喉咙干渴,嘴里烫满燎泡,眼前昏黄,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知道明暗交替,人物憧憧。肚里的饥饿则使我四肢无力,身体虚弱,头脑昏昏,像漂浮在另外一个世界。耳边没有人说话,却充满了声音的幻觉,眼前看不到真实,只望见从出生到长大,许多的幻影。在幻声与幻影之中,只有饥渴真实地存在着,烧灼着,将我反复煎烤。我想大哭,想大笑,想大声嘶吼,想发力奔跑,最终却什么也不能够。
      就像初初掌权的前两年。
      后来我就慢慢地习惯了。习惯了室内许多人,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习惯了一切都被置于无尽的审视中,星点大的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我也习惯了忍耐,在熔炉般的心火灼烧中,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等待。宫墙中漫长无止境的寂寞侵蚀着我,先使我狂躁,后使我安静,最后使我冷漠。
      偶然听过的宫人怨曲,记忆中从不曾深刻过的存在,会突然闯进脑海,儿时根本不懂的方言字句,突然就无师自通地带上了字幕,甚至阿欢哀愁的表情,忽然也更生动,我从未有过那么深刻的印象,感觉皇宫像一个深渊巨兽,吞噬着所有人的青春和情绪。
      巧的是,母亲将我关了四年,出来之后,局势平稳,一切在握。而从母亲不豫到如今,也恰好是四年。
      四年。局势平稳,一切在握。区别是,没有母亲时那么多的流血。牵连略广的,只有宗楚客,张柬之告老后不久病故,赐谥罢朝,荣宠如例。桓彦范斥退流放,病死于岭南,亦受追赠。敬晖闲置,与散官告退。武氏诸王,王爵降等为公,唯武继业留王爵奉武氏祭祀,更名守业,领监门卫,以示恩荣。而他的叔叔辈们,或明贬或暗斥,皆交出了军权。这之后,柳厚德罢相外放,以老部下的情分,遣去了扬州。这老儿倒还识趣,接旨赴任,不算拖延,临行饯别,又为漕运献上许多计策。不愧是流外出身,给得都是些鬼点子。我其实与阿欢早已商定,将设盐粮转运使之职,为漕运之周转,老柳若是表现得好,便授他此职。这是权要又有油水的职位,叫老柳来选,说不定他还更愿意当这盐粮转运使,而不是宰相。但这事得慢慢来,且得看他的表现。
      萧至忠、宇文融办事出色,逐步高升——为了制衡,升一引一,官职给得慎重。崔湜则以中书舍人领同平章事,品低权尊,随在洛阳,他人年轻机敏,生得又俊俏,很得阿欢的喜欢,引了一班士人,俨然新一代北门学士。崔秀任久,亦自宰相中免去,他的任命已于去年拟好,直接授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郑元一倒未免同平章事,但改任雍州长史,为西京留守。母亲时代颇受重用的几位词臣,李峤、宋之问,重又引入中枢,填充门面。领卫将军则渐次替以阿绍及她的诸子侄、韦清及几个儿子、阿欢的几位远亲和姆父、她与我的乳兄弟,以及佛奴的干亲。
      内卫之中,阿徐身体不好,更替以夜叉奴,贺娄等人依旧,又令新得意之天龙奴,选小内侍作皇帝之玩伴侍卫,号“飞骑”。第五长史接替萧至忠外放益州,甚有功绩,崔秀出发前向我讨了他为行军长史,为屯田之计。奉天局经阿欢默许,重回我手,我与李从嘉商议,将全国分设十二道,各有一巡使,为从五品,举凡情报消息,皆归巡使节制。另设商务局,将经商等业从奉天局分出来,以第五胜为使,副于李从嘉。阿欢却又命佛奴设奉宸局,与李从嘉相抗衡,李从嘉主军、民等务,佛奴则专候刺探百官僚属之消息。这厮现已授了三品,赐了紫袍玉带,内外号“阿公”,如今更是炙手可热。我不大喜欢他,但见阿欢虽重用他,日常却甚辱慢,并不见十分亲近,也就不理——虽然历史不好,但历代皇帝与宦官的事迹,也道听途说了一些,而今更知宦官外戚,实是皇帝、太后与朝官抗衡的手段,所以也无可无不可。甚而因着阿欢的启发,也略抬举了小冯——虽这么叫他,但他竟也开始收干儿子,也有几人唤“冯翁”了——和朱恩,一个代替长史,主管了我的府中之事,一个则为省中、宫中的通传禀执,授了四品的虚职。
      母亲的影响力,随着她的逝去逐渐消失,但她所留下的权力,却经我和阿欢经营,一步一步,稳健起来。李盼登基的第五个年头,我们又半永久地回到了洛阳,皇帝降旨,封我镇国长乐公主,开府授节加亲王一等,实封万户。阿思封万年公主,实封三千。婉儿封魏国夫人,领六宫总尚仪,西京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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