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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心魔 ...

  •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义”字最后一笔收得很自然,轻飘飘,像是一切的结尾。
      奇怪,明明是开经偈,偏偏写了那么多遍都不能完满,直到一部经书抄完,再来书写,便一气呵成。是偈语的完结,却又是经书的开始。搁置笔墨,吹一口气,看见字迹渐干,金粉渗入纸上,融为一体。双手合十,珍重闭眼,默念诵祷,再睁眼时,见李太平着了件窄袖褐袍,束着发,弯着腰趋在案前,两眼盯着自己。李思也着了一模一样的衣裳,梳着童子髻,一模一样地弯着腰,却挺在身前,两手捧脸,笑嘻嘻喊:“阿师!”
      婉儿叹一口气,道:“公主,妾……”
      “出家人不讲俗礼!”一大一小两位公主同时出声,又同时笑起来。李太平尚敷衍地合十,喊了一句“明空师”,李思已钻在她怀中,将头倚住,两眼向上:“阿师,天气晴好,去市集罢。”
      李太平适时地补道:“太后依准的。”“的”字话音未落,李思已拉着婉儿的手向外。她已非幼儿,着实有几下力气,婉儿持斋日久,又恐用力伤她,竟为她牵动,走得几步,回望李太平:“二娘……”
      李太平直身,打开一把莫名其妙的扇子——她称之为折扇——轻轻笑道:“去看看米价。”
      婉儿便不多言,更了衣,与她二人同车而出,却不是去南北两市,于缝隙间看见龙门故地,不觉蹙眉:“出城?”
      李太平含笑点头,将李思的头一抚,指着山寺道:“你祖母当年,于此设宴,大会词臣,佳者夺魁,有沈卿写七律,选为第一,赐锦袍,后又有宋公得诗,云‘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于是则天皇帝夺沈卿之锦袍与宋公,赐之卮酒,使醉而归。”
      李思抬头问:“那时明空师在么?”见婉儿点头,便问:“阿师不曾夺魁?”
      李太平笑道:“你祖母有意宠重词臣,所以不让明空作诗。”偏头道:“不然魁首肯定是她。”
      婉儿道:“诗文辞彩,我不如宋公,锦袍与他,当之无愧。” 想起彼时盛景,不觉浅笑——那时她年还小,心气甚高,诗虽未写在纸上,心中却得了几首,到了夜里,反复咀嚼,都不如宋远甚,恼恨撕纸,阿曌却从旁踱来,将残卷拼凑看完,笑道:“虽不能得锦袍,得一盏酒足矣。”命人置酒,吟诗弄月,又从诗月延申,通宵尽兴。
      李太平亦笑,笑罢,轻轻一叹,车身轻晃,停在当地,她便抢着跳下去,道:“到了。”
      婉儿携李思下车,入目见一座寺庙,两面人群聚落,俨然一个小杜陵,眼看李太平,她笑道:“我为阿娘祈福所设之罔极寺,香火很盛,听说都聚起村落了,带你们来看看。”
      婉儿不语,双足踏地,仿佛像是走回了上阳宫中,左右流连,却无宫中景致,只有行人、商贩、村夫村妇。
      李太平母女俩饶有兴致地流连在摊贩之间,一个一个询问。李思早已熟惯,问价,谈价,仿佛成人,李太平背着手,含笑听着,偶尔偏头,便有家人上前,交头接耳,时或买上一两件,叫人背了,想来不是要带回去送人,就是要留作记录。
      走得一阵,李思累了,于是寻一茶寮,悠然而坐。店家上来茶水,李太平也不避忌,先喝一口,笑向婉儿道:“不差,你尝尝。”
      婉儿依言啜饮,竟是冲泡的紫笋,抬头将李太平一望,再看这周边市集,便多了几分审视。但人群熙攘,褐衣走卒,与从前所见之市集并无异常,将眼看李太平,她笑道:“奉天局开的。”
      婉儿饮茶不语,李太平又道:“你为阿娘守孝,三年已足,本不必再持斋茹素,更不必出家剃度。”
      婉儿放下茶,垂头道:“先帝宾天而妃御入寺修行,乃是礼制。”
      “你实非妃御,让你于宫中待发修行,已足够了。你执意要出家,除了伤我们众人的心,又能带来什么?”
      婉儿挑眉:“二娘若是替四娘来做说客……”
      李太平摇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岂是强求之人?”
      婉儿失笑:“是么。”
      “至少你出家这事,她不会强求。”看婉儿不答,凑上前道:“你出不出家,于阿欢都无关碍,但我和阿思,不希望你出家——至少不是现在。”
      婉儿蹙眉:“崔二娘子、独孤将军,还有朝中诸公,不足以为公主辅裨么?”
      “不足!”李太平答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婉儿一时竟为她震住,睁着眼说不出话来。
      “三年了。”李太平眨眨眼,手不知何时,竟握住了婉儿的手,婉儿不甚习惯地抽回,李思却乖觉地绕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两手牵扯,娇娇滴滴地喊:“阿师。”
      那张越长越像她祖母的脸,终是使婉儿不忍拒却:“公主所为究竟何事?与太后……商议过么?”
      “当然。”又是斩钉截铁的语气,莫名还带着几分促狭,“太后答应我好几年了,今年我们回到了洛阳,可以放手去做了。”
      “究竟是什么事?”
      “括户,从万年括起。”
      婉儿紧拧眉头:“这事并不须我……”
      “这事非你不可。”李太平振振有词,“万年县中,多少宗室权贵,公卿世族?我们在洛阳,必得有一个镇得住他们的人在,才能施行。崔二倒是有才干,但名望权威,远不及你。且她自己便是世族出身,怎么拉得下脸对付那些‘长辈’?萧至忠、宇文融,办事可靠,鬼点子也多,终少些资历。我那几个侄儿,自己都不干净,别说括别人了。唯有你,你去,谁也不敢说什么——放心,你就坐镇宫中,听他们办事就行,人我已经选好,不会叫你烦劳。”
      怕不是因自己“资历高”,而是因自己“无牵绊”罢。但这样大的差使,这样真实的差使,叫她又如何能拒绝?这是真正的宰相才能行的事。
      “这是宰相的职责。”几乎同时,李太平也说出这话,两手伸出,执拗地捉住婉儿的手:“也是我阿娘的遗旨。她说,婉儿当称量天下,为宰衡之臣,不可埋没空门,哪怕后宫尼舍。这话,她只对我说,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而今,我将则天陛下的旨意,口宣于你,望你敬奉进止,忠心为公。”
      阿曌。
      婉儿的眼一热,想哭,却无泪流,嘴角勾起,莫名地一笑,像是“义”字的最后一笔,低下头,看着太平握住自己的手,道:“妾,谨奉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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