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虐线平行世界》允

236、则天（五十）

　　婉儿走后很久，她还坐在床沿，久久望着门外。
　　天黑下去，又亮起来。
　　有人来朝见，数代之妃御，浩浩荡荡，恭恭敬敬。年长的不过比太平更大些，年少的只有十五六岁。或妖冶，或端庄，或娇俏，争奇斗艳。像是她还住在神都的时候，群芳环绕，众星拱月。
　　引头的还是她曾偏爱过的一位，名字已有些记不住，穿的还是她最喜欢的道袍，佩羽饰，姿容倒是还如以往，但身形却不再是少年时，好像从虚空的神仙，折损成了观中喋喋不休设法讨钱的老道，躬身向前，还喊她“陛下”，她笑，说：“唤我‘七娘’。”
　　那人的眼忽然濡湿了，抬头的瞬间，望着她的眼神里亮晶晶闪烁。
　　她竟破天荒地觉得心虚，偏过头，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然后是赏赐，慷慨的赏赐。
　　阶下感动了一片，人人都争着说些好听的话，露出好看的笑容，围绕着她。从前她都是很喜欢的，现在却只觉得空虚。但无论怎样空虚，有这些年轻的生命陪伴，似也强过孤独终老。
　　只是不如意。
　　但世上不如意，本就十之八九。到老来才不如意，应当知足。
　　她笑，看着这些人来，又看着这些人走。闹腾腾一阵，又安静静消失。天像帷幕沉沉黑坠，疲倦遮蔽眼帘，以手支颐，长长闭眼，困顿，却不想睡。
　　很怕睡过去，便沉醉在旧梦中，无法承受再次醒来的痛苦。但不睡，心绪又为回忆所占据，不知不觉间，便要想起昨日，还有前日，以及更久之前的日子。
　　婉儿。
　　黑暗中逸出一丝叹息，不是她的，是旁人的，缓慢抬头，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从门口进来，到得近前，才见是太平，披着衣，散着发，趿着鞋，手里提一盏灯，小小的，橘黄色，在地上照出一圈移动的光影。到阶上，站了一下，喊：“阿娘。”
　　她将手搭下，落在膝上，轻轻道：“你来了。”
　　太平也笑：“听说阿娘这边好热闹，都不敢白日来。”
　　她笑，牵过太平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宝座已更换过，坐两人绰绰有余，太平却还是只贴一小半坐着，将头歪在她身上，一如少儿时。只是她已老了，太平又高，以前是她如大树挺拔，太平似藤蔓依偎，而今却是她如枝蔓枯萎，太平似山石耸立，手搂住太平，忽又觉得好笑，于是笑出来，太平赖在她的肩上，偏头喊：“阿娘？”
　　她笑：“想起三岁小儿抱和氏璧。”
　　太平不解，她亦不解释，只是拍一拍这小女儿的肩，道：“又有心事？”
　　太平不答，头低垂在膝上，手抱着膝，她也不多问，手摩着太平的背，良久，这小女儿方抬头，问她：“阿娘，若我是男儿，阿娘还会喜欢我么？”
　　她一怔：“你是阿娘的孩子，怎么会不喜欢？”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太平沉默。
　　她慈爱地拍拍太平的头：“若真要说，大概你是女儿，有时会有些……共同的处境罢。”
　　太平偏头：“处境？”
　　她笑：“若你是男儿，许多女人的事，自然不能同你说。”
　　太平道：“只是这样么？”
　　她道：“有些事，男人不会经历，所以不明白，而女人无论多高贵，却都会经历，所以……会更明白些。”停一停，又道：“但喜欢这件事，又不讲道理，也不是说，是女儿，便一定喜欢，是儿子，便一定不喜欢。”看太平一眼，又笑：“其实男人女人，也不是那么分明。有时候，将女人处在男人的位置上，女人也就变成了男人。而男人若处在女人的位置上，也说不定就变成女人。”
　　太平笑道：“所以阿娘为帝，天下人雌柔蛰伏，争相献媚。”
　　她忆起旧事，竟还颇有些得意：“算是罢。”
　　太平凝视着她：“那么，天下人也会雌柔蛰伏，像事阿娘那样事阿欢么？”
　　她挑眉，哂笑：“不是当了太后，便有权力，也不是单单有了权力，便是‘男人’了。”
　　“阿娘觉得，怎样才是‘男人’呢？”
　　她不答，背靠座椅，闭目养神，半晌，方道：“譬如你，从小最得我们的宠。但是，你却还是会问，倘若你是男儿，我们是不是会更喜欢你些。你阿兄就从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根本不会想这样的事，一切之于他，都是天经地义的，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从不会是问题。”
　　“阿娘错了，阿兄……也会问这些问题的，以前……吴王兄，三哥……”
　　“所以我说，将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上，他们就变成了女人。”
　　太平不语。
　　数日间所困惑之心事，此刻却忽有所明悟：“而女人一旦处于男人的位置，也就变成了男人。”
　　谁不想当个“男人”呢？尤其是体会过做“男人”的滋味。她想，韦欢想，太平想，婉儿也想。只不过，有些人从前想而不可得，有些人则终于得到了。
　　她该替婉儿高兴，不是以情侣的感情，而是以“男人”的身份，就像父亲鼓励儿子，兄长扶持幼弟。婉儿也该替她高兴，因为有这些“男人”们在，她方可更理直气壮地，继续做个“男人”。
　　她笑，许多天来，第一次笑得如此明白畅快。太平亦若有所思，支着头，挽着她的手，道：“阿娘说得对。阿欢虽为太后，但她……还是个‘女人’。”
　　她道：“她再是女人，日后也会变成男人的——去罢，若吵架了，便好生陪陪罪，哄哄她。”
　　太平忽挑眉：“阿娘是说男人哄女人那样哄，还是女人哄男人那样哄？”
　　她垂眼，手自太平背上滑落，撑在宝座上：“我老啦，经不得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