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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则天(四十八) ...

  •   太平来时她还不觉有异,等到婉儿来时,才觉出几分不寻常。何况婉儿还携了阿郑。
      她垂手看门外的两人。阿郑已着朱紫,头戴簪环,都是一品式样。有几件看着眼熟,是她赐予婉儿的爱物,此刻却戴在阿郑身上。婉儿身上也有披挂,是历来所赐中颇显眼的几样——这母女二人,像是特地要讨好她一般,把她所喜欢的一切富贵玩意,都穿戴在身。其实婉儿生得白皙细长,着这些金玉朱紫,不嫌庸俗,反而比素净打扮更好看些。阿郑也更适宜这老夫人的衣裳。
      或许该再给她几件。她努力回想,欲从成箱的金银玉宝中挑出几件特别之物。但这些东西实在太多,多到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或许就成箱成箱地给,反正她也用不上。活着时给婉儿,死了以后的给太平,倒也公道。
      她伸出手,重新露出笑模样,仿佛已经将虚空中的宝物赐了出去。婉儿靠近,行礼,郑重得使她心疼,但只要婉儿还肯来,她便已满足,且笃定有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
      但下一次,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婉儿已经不是她的婉儿,是阿韦的婉儿。她亲手把婉儿给出去,像赏赐一个物品。阿韦投桃报李,给了她更多的物品,那些物品换来了成箱的金宝,然后她现在又想把这些无用的宝货给出去,给一个物品。
      她想着,不自觉地发笑,不叫起身,却亲自下阶,扶起阿郑,再扶婉儿:“你来了。”
      婉儿的嘴角向下垂着,此刻又提起,强笑一笑:“母亲晋封了沛国夫人,特来拜谢陛下恩赏。”
      她迟疑:“沛国夫人。”
      皇后母封国夫人。不知怎地,眼前跳出来这一句。接着是许久以前诏书上的文字。那是她的母亲封荣国夫人的时候,那时国夫人之位还没有这么不稀罕。她怎么不曾想过,给阿郑这样的赏赐呢?若是在她还在那个位子上时,由她亲手册封,是不是会更显出心意?现在这样的恩赏却出自了阿韦。她一贯看不上的、小家子气的阿韦。
      “挺好的。”她低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婉儿没有说话,还是阿郑又拜了拜,道:“上次拜见,还是四月,几月不见,陛下姿仪更丰荣了。”
      她笑:“镇日无事,也想与人说话,可惜婉儿忙,你们也忙。”
      阿郑道:“太后正为此,宣妾等进宫,陛下若不嫌弃,妾等就多来陪陪陛下。”
      她故作嗔笑:“以前可不叫陛下。”
      阿郑便道:“七娘子。”拉着婉儿,缓步上前,与她陪坐,说些闲话。
      她不时看婉儿,婉儿只低头,被母亲或她问到时,才说一两句,林林总总,却只绕在天气、花鸟,一涉外间,便缄口不言。阿郑亦只谈些故人、故事,绝不提阿韦或其他。说着说着,话便冷了,阿郑又寻些话说。故人说完,又谈佛经,这本有无穷无尽的谈法,阿郑却又选了最俗气的那些——什么太后那里演了目连,看得人唏嘘落泪,公主看完,想出来个劈山救母的故事,闹着要叫教坊排演,被太后止了。又说她这里无事,也可叫教坊来演些什么。
      她正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婉儿一眼,忽然明白,轻轻道:“也许久没看了。”
      婉儿抬眼看她,半晌,方道:“千金公主本欲去慈恩寺看变文,有事没去,昨日报信说薨了,竟没看成。”
      她一怔,手空落落地垂下:“安定……”
      阿郑忙道:“梦里走的,没受什么罪……”
      她不言语。忽然明白婉儿来的目的,本来还有那么一丝期望,以为婉儿顿悟了,现在明了,不觉有些失落。但她本不该心存幻想。这么多年来,婉儿是何等人,她早知道。
      唯一没想到,是婉儿竟还有勇气,要与她这老妇人相来往。要说是为了这残年败虎之威名,其实早已无必要。何况阿韦是那样猜忌的一个人。
      或许可能,婉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爱自己一点罢?不知婉儿是否知道,她比她想象中,也要更爱她一些。婉儿之于她,并不是简单的物品。但她是何等人,婉儿也该知,爱有七分,或者八分,在其他那些东西面前,总无区别。婉儿要的,她给不了。她要的,婉儿若不出去,竟也不能给——当然,现在说这些都已无意义了。
      婉儿也不说话,低着头,两手搭在膝上,许久,才将她的手一碰:“陛下,节哀。”
      她也沉默半晌,方道:“也到岁数了。” 要说悲切,倒并不很悲,但要说无情,似也无有。多少年酒宴言谈,至于说些太平或旁人不能论及的儿女私己之事,也都是她。甚至还叫了她许多年娘呢。
      “是呀,到岁数了。”婉儿又开口。在座之中,她最年少,说这样的话,却并不令人诧异。
      阿郑看看女儿,欲言又止,转头看她,却笑:“千金公主也是福泽绵长了,三朝五代,都为至贵,夫妻和睦,子女绕膝,几代陛下,屡降恩荣。但若与陛下相比,福缘还是浅些。如陛下,齿落更生、眉发重长,此彭、老之相。必也福寿康宁,百岁无忧。”
      她笑:“你也不年轻了,不必安慰我。”
      阿郑道:“不是年纪的问题,有些福薄的,二三十便夭落,人世间事,谁又能知呢?似七娘子,就是洪福齐天,与常人不同。”
      她心一跳,想起阿郑的夫君、婉儿的父亲,岂不也是二三十岁便夭落?偷看婉儿,婉儿还无表情,只是也用眼看她,目光对视,各自心虚,都别开脸。她觉自己一老妇人,却如少年般心砰砰跳起来——都怪婉儿,见面便见面,把阿郑叫来,陈年往事,怎么不尴尬呢?
      但再一想,又觉婉儿之聪慧,连母亲带上,既是诚心,又不使阿韦生疑。阿韦新要寻觅人手,阿郑识文断字,入得宫中,既为阿韦帮手,又是婉儿助力。只如此可见阿韦于婉儿之信任,使她心里又暗暗不是滋味。总觉自己养育之人,送与别人做了臂膀。
      反复思忖,不提千金,倒问阿郑:“既封夫人,而今还住宫中么?”
      阿郑道:“太后赐第与阿婉,还未修整。”
      她挑眉:“第在何处?”闻说在永安坊,便又道:“离太平近。”
      阿郑笑:“多年不曾出去,也不知哪是哪里。”
      她道:“无妨,等住出去,就知道了。”心里盘算,只在婉儿。天已彻黑,便用晚饭,阿郑委婉提了一次告辞,见她不放人,也不再说。
      饭后又寻话聊,等到入夜,她方装出惊觉的模样,道:“天晚了,宫门怕是已锁。”看婉儿一眼,道:“你们就住这里吧。”
      阿郑垂头:“那妾与婉儿,便去庑下。”
      她道:“庑廊阴冷,还是住小殿。”
      阿郑此刻却十分坚持,道:“母女相伴,不怕阴冷。”
      她看婉儿,又看阿郑,道:“许久不曾叙旧,何不仿先贤,君臣抵足,秉烛夜谈?”
      阿郑道:“怕扰了陛下休息。”
      她道:“无妨。”笑一笑,道:“说不定你还熬不过我。”
      阿郑不语,扣住婉儿的手。
      婉儿低头道:“阿娘若累了,妾陪陛下罢。”
      阿郑道:“阿娘不累,只怕你扰七娘子。”却将身上前,遮住婉儿:“陛下都不言累,臣妾怎敢不从?”
      她冷眼看着,忽然又觉得没意思——阿郑之将她防备,像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似的。然而她这样年纪,其实有何所求?不过寂寞罢了。一声叹息,道:“也罢,你陪陪你娘。”
      婉儿却抬头,直视她道:“已蒙恩荣,于外设宅,是以后陪伴阿娘之日长,陪伴陛下之日短。还是多陪陪陛下罢。”
      她呆住,阿郑斥婉儿:“说什么胡话!”
      婉儿道:“倘若只为了这些虚话,也不必特地请假过来。太后既赐假,又命母亲进宫,便是真心望我们代二圣尽孝,既如此,自然尽心竭力,绝不欺瞒。”
      阿郑沉默,她也沉默,心里想说些好话,到嘴边,却道:“原来阿韦与你,倒是君臣知己。”
      婉儿又低头,一眼也不敢看她:“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自为腹心。”
      她的心隐隐作痛,轻轻笑道:“你们君臣相得,那便不负我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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