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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旧事 ...

  •   回南苑不久,便有中使掣书,说是太后赐物,却是好大一份冷淘,用樱桃水冰湃过,酸甜开胃。传令的是佛奴的干儿子,小个头,大脑袋,送了信还不走,仙仙已给了赏,奇道:“还等什么?”
      他笑:“娘子派小人多等一时,若公主也有东西,好带进去。”
      我笑:“不用你,我自己送。”打发他走,到花园中看一看,选一棵桃花,剪一大枝,自己抱着,乘车回宫。
      路过东市,人甚喧嚣,想起张柬之的话,叫人快走——其实形势远不像他所说恐怖,阿欢的行动十分克制。元月,邱柒所举报之事,查到后面,却是我们所意想不到的人,前宰相宗楚客。
      证据有那么几分,说有相术之士,观他有天子之相云云。案卷牵扯,前后一月,未能定准,阿欢便一意把它作成大案,又设铜匦,让人互相举报。虽都是母亲执政时的旧手段,但也不算诬惘。何况张柬之与宗楚客,本来就是政敌。想不通他为何要以此来说我。
      回到宫中,阿欢还在忙,说皇帝病了,请了僧尼禳福。我便把桃花交念念,自去看母亲。她也不幸感了风,倒没有李盼那样弱,只是大好天气,闷在殿里,这时还睡着。
      婉儿陪伴于侧,向我摆手。我见婉儿,倒有一桩心事,叫她出来,悄悄问道:“光宅年事,你可还记得?”
      婉儿一怔,道:“怎么?”不等我答,又道:“公主莫不是想问裴炎?”
      我好一会才想起此人是谁,刚想说不是,一转念,又道:“裴炎真是谋反么?”
      婉儿笑道:“妾那时也未得与枢机,但前些年为先帝理疏奏,颇见机密,裴炎谋反之事,案卷翔实,证据确凿,罪无可绾。”
      我的心一阵冰凉:“若他是真反,则其他人……”婉儿淡淡道:“程务挺手握重兵,与裴炎有往来,又曾为他说话,多半是反的。”
      我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不得,再想一想,又道:“那刘仁轨是阿娘的人?”
      那时母亲还曾让我隔帘相谢,说他使我不必和亲,想必是亲信?婉儿挑眉:“公主觉得呢?”
      我本要答话,见她模样,忽又迟疑,拉着她道:“与我说说那些年的事罢。”
      婉儿向内望一眼,殿中安静,想是母亲沉睡未醒。叫侍儿来,附耳吩咐几句。片刻后,取一小册,递给我看:“这是妾所做那一年间的人名索引。”眨眨眼,笑道:“私修史志,不可外传。”
      我见这册已翻得毛边,小心接过,打开,第一份名字便是裴炎。婉儿道:“此人于高宗时即受恩遇,受遗命辅政,高宗崩,劝则天陛下,大事不取皇帝旨意,而受天后手书。”
      我早不记得此事,倒是想起那时母亲还唤我去她那偷喝肉汤,抿嘴,问婉儿:“可他后来怎么又反对阿娘称制呢?”
      婉儿道:“妾查过前后著记,大行驾崩,先帝居谅暗,未登基,他急入宫请了这样一道旨,旨下次日,嗣皇帝登基,裴炎摄中书令,并为宰相。公主想想,这是为什么?”
      我道:“是交易。”他将太后摄政之权与母亲交易,把父亲遗留之“军国大事取太后进止”活生生变成“诏书由太后批答”,等于暅未登基,便已经被剥夺了皇帝的权力。而母亲投桃报李,使他位极人臣。
      婉儿点头:“既是交易,便不过一时买卖。废立之时,太后与宰相合力,废立之后,太后宰相,便要争权。”
      我道:“所以他们很快就拆了伙,裴炎自以为是宰相,联络将领,以为有了第一次,便可有第二次。”而母亲棋高一着,先将他抓了。再之后,便启用了酷吏,因为母亲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个裴炎。
      婉儿道:“公主知道,为何他们那时口口声声,以吕氏作比?”
      “为何?”
      “因为不但吕后的兄弟被诛杀殆尽,惠帝的儿子,也被冠以‘非帝子’之名杀掉。惠帝为嫡子,而后无血食,则天陛下焉能不惧?”
      她用了“惧”字,使我又想起母亲当年。当年她那么威武果决,大有杀子屠女之势,却原来也在害怕么?也是,倘若暅真死在那时候。不,倘若李盼死在此刻……
      我忽然打个寒战。婉儿却叹息道:“群臣物议,总以则天陛下开始便奔着改朝易代,却未想过,她到底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我沉默许久,才道:“裴炎之外呢?”
      婉儿道:“公主想问当时杀的人里,是冤枉的多,还是无根据的多,是么?”
      我努力挤出微笑:“我的心事,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婉儿道:“许多人都会经历这一遭。”
      “但我看你们,都看不出来。”
      婉儿轻笑:“因为只有你从始至终,将他们一个一个,都当作一样的人。”
      我不能回答。她说得对,倘若不把这些人当做一个一个人,而是当成那些面目模糊的工具,像是门口的树木,棋盘的棋子,那么也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或者也不用这么矫情,只要以君主的身份安然自得地生活,将臣子作仆从奴婢——谁会在意奴婢们的情绪生死呢?
      可他们分明也是人啊,会愤怒,会有野心,会哭泣或欢喜。上朝时会偷偷在官服袖子里拢一块饼,就像我少时乳母总叫我站班时在袖子里偷藏点心。有的或许会蹴鞠,有的爱作诗,有的则会有奇怪的小爱好。便是婉儿自己的祖父,难道不也是个人么?
      婉儿的脸随日光落幕而逐渐隐于阴影中,声音却还清晰地响在耳边:“以妾之见,刑大于罪,还有非罪刑杀,怕是十之八九。但要真说诬惘,怕也不多。”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个人,要是被怀疑,被下狱,总是有原因的。也未必是罪过,但总有人想要他死。说回来,这些人就像裴炎,未有痕迹时说是忠臣,行止却未见得多忠贞。等到有痕迹,却又已来不及了。所以强势的上位者如母亲,宁可先下手为强——裴炎在前,宗楚客之流,到底有多少忠心?这些构陷,说是构陷,其实真是么?
      思来想去,牵起婉儿的衣袖,道:“张柬之与阿娘差不多岁数,裴炎那时,他也六十了吧?”
      婉儿点头:“那时他是外放。”
      “所以那个时候,那么严酷的时节,禁中之事,外面却都知道?”
      婉儿挑眉。
      我向她道:“郑家阿兄死时,我微服观刑。阿娘为此打断了冯永昌的腿。这是禁中旧事,外间应该不知,张柬之……却知道。”
      婉儿道:“他是从谁得知?”
      我摇头:“这么多年,知道的人怕也不少,一时查不出来。”
      婉儿道:“但他直接告诉了公主。”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说不定他也想与我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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