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虐线平行世界》允

170、临朝&则天

　　我儿时曾无数次登过贞观殿的御座，也有许多回悄悄地钻进太极殿，仰望父母们的朝会。母亲当政的时候，我也与过那么几次商讨，但当我真正在一次严肃的大朝会中登上那个位置——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逼仄的、狭窄的座位，还要隐藏在帘幕之后——时，才忽然有一种迫切的使命感。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不仅仅是整个国家，整个朝堂都在掌握，而是一种紧迫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既生出一阵惶恐，更多地却又是一种自豪。多年以来，我总是试图融入这个身份，但此刻，我的皮囊之下的魂灵却更想以一种全新的视角超脱出来，去俯瞰这些人，以及这些人身后代表的，那些悬而未决的事务。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万千人和万千利益的代表，就如坐在这里的我，也将代表着一部分人走上朝堂，生涩地、小心翼翼地去调理这大唐天下。
　　我用余光悄悄地观察阿欢，她已在这坐了许多天，显然已习惯这样的阵仗。来之前，我问她可有什么礼节，她笑着说，礼节是约束别人的——从这点看，她是天生的统治者。我不及她。
　　其实何止是她，在我的眼前，是这个国家，乃至这个时代最有权势也最精英的人们，他们有的寒窗苦读，历尽艰辛，有的蝇营狗苟，日夜不宁，也有天纵英才，时运同力……他们能有今日，能站在这里，都是经过了无数的筛选，一个个都是经验数倍乃至数十倍于我的老狐狸。他们是富有经验的官僚，而我不过是一个新手，一个凭血统而侥幸在此的孩子，一个政治小学生。
　　而眼下我将尝试通过他们来统治，我随意的一个决定，不但会影响他们的仕途升降，还有他们所代表的，那些统治的意志。哪怕是最轻微的偏移，可能都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税赋，粮草，杂役，死生……
　　我的肌肤上起了一阵激灵，像是接触空气而战栗，手微微地握起，连唇也小小地发起抖来，稳住心神，努力向外看。好在大朝更多只是一种仪式，并不会真正商讨什么大问题，真正的政事，都在仗后奏对——也就是退朝之后。那时，留下来的只有宰相，最多再有些相关的备咨议的人员，还有我们。
　　我深吸一口气，听见耳畔阿欢的呼吸静谧而深远，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礼官悠长的声音在幕前飘扬，像是远古时代的魔法吟唱。
　　真是好笑，这么遥远的声音，飘渺得不像与我同在一个空间，偏偏就是这样的声音，使我感到踏实，而且，就这一刻，我忽地感到，自己真是母亲的女儿。不是前世穿越而来的孤魂，不是战战兢兢撒娇卖痴的小儿女，而是她的女儿，她的胤嗣，她的嫡传——很奇怪，在这个时候想到母亲。但也不奇怪。我该去拜见她，像当初在洛阳一样。

　　太平的步伐与从前并无二致，但走到面前，她却意外地发现这小女儿的脸上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只是一种感觉，细看并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何况也懒得去想。
　　她微微闭眼，假意小睡，不想理会这忤逆之子。耳听得太平到近前，停住，并不出声。婉儿安静地跪在一旁，也不提醒。没有风，说明她们连个手势都不曾比量。就只是跪着——或者站着。
　　她不关心。眼皮沉重，就任性地睡去，睡到醒来，睁眼，眼前的一切还与入睡前一模一样，只是太平跪在阶前，婉儿跪在侧方，还有打扇的宫人，从远处举着扇，扇过装着冰的银盆，使凉风轻缓地送到眼前——眼皮凉嗖嗖。
　　她重新闭上眼，翻个身，背向外，太极宫的湿热粘住了她的衣衫，她的手抬了一抬，没有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替她将衣衫捋了一捋，她于是继续睡。
　　再醒来，天比先暗了些，但不很明显。她还想睡，但动一动，宫人便问：“陛下用膳么？”
　　原来竟是晚饭时节了，夏日天长，一些不觉。不过就算不是夏日，这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也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她皱眉，从心底生出一股烦躁。张口喊：“金刚呢？”
　　无人应答。她翻身，瞪眼，太平和婉儿还跪着，垂着手，不发一言。新来的侍儿轻巧又温柔地道：“陛下忘了么，高金刚已经下殿中省问罪了。”
　　她瞪眼，死死地盯着这宫人——三十余岁，却还是无品级的打扮，梳了个小发髻，松松地垂在背后，眼抬起来，杏核一般圆满，眉毛画得很长。长得不错。
　　她冷笑：“你又是新来的？”
　　“是。”
　　“高金刚犯了什么错，就问罪去了？”
　　“无敕，带刀入宫。”
　　“那是朕的命令！”
　　没有回答。那人冷漠地看着她，双手按在身前，弯腰道：“律法的事，婢妾不懂。”
　　她震怒，随手抓起什么，便向这人掷去，这孩子也不躲闪，正面迎着，却是太平闪出来，接住了这一击——原是个砚台，力道不轻，砸得太平哎唷一声，捂住头，两旁的宫人倒上心了，忙凑上去，又被太平挥开，垂下手，露出被砸得青红的眼角，两手捧起砚台，膝行过来，呈给她：“阿娘。”
　　她不答，盯着那砚台，慢慢走过去，手接过，片刻，扬起，自上而下，砸在太平脸上。这一回砸出了血，太平却连哎唷都没有，龇了龇牙，脸色很沉静：“阿娘知她是谁么？”
　　“哼。”
　　“她是韦七七最小的妹妹。”
　　“哦？”
　　“是韦七七，在阿娘面前剖心的那一个。”
　　她确实不记得了，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抬眼看太平，这孩子眉眼中本有先帝的影子，血流下眼角后，却只像她了。
　　她垂下手，嘴角动了动，道：“原来是义仆之妹。”眼看婉儿，婉儿微微低头，道：“太后因她一家忠义，所以派她来侍奉陛下的起居。”
　　她冷笑：“你呢？”
　　婉儿将头低下，露出天鹅似的颈子：“妾是待罪之身。”
　　她不说话。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识相些，她该闭嘴，和太平母慈子孝，好好地演完这一场。可她不愿意。暅那时候，她可以伪饰，但这一次，她不想伪装。
　　“阿娘。”太平却很耐心，四五十岁的人了，作小女儿态，实不知羞耻！膝行上前来，还像以往一样，靠着她，还把手来握她的手。她嘴皮动了动，看了看那韦什么的妹妹，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把太平的伤口捏了一下，冷冷道：“难为你还想起我这阿娘。”
　　太平把头仰着看她：“我前日才能下床，休养了一日，今早，随阿嫂登太极殿了。”
　　“临朝听政，滋味如何？”
　　“养儿方知父母心。”太平冒出这一句，见她挑眉，笑一下，将脸靠在她手心中，轻声道：“阿娘，我若是个男子，阿娘会为我骄傲么？”不等她回答，却笑道：“但我是个女儿，阿娘……是不是更为我骄傲？”
　　她一怔，正面打量太平，这小女儿含着笑，双目灼灼地望着自己：“我若是阿娘，有女如此，怕是高兴得梦中都要笑出来。”
　　她冷笑。太平却抱着她，慢慢站起，一点一点，变得比她还高，将头依在她肩头，慢慢抱她：“阿娘第一次临朝，是什么时候？那时阿娘，会害怕么？还是兴奋？阿娘第一次批阅奏疏，又是什么时候呢？肯定比我第一次替阿娘写札时强罢？阿娘为太后时，朝政已举重若轻了罢。徐敬业起兵，阿娘弹指而定，料不放在眼中？”
　　她不自觉地回想起往事，神情松懈下来，太平还在絮絮叨叨，像个未老先衰的怨妇：“儿可比不了阿娘，儿第一次临朝，吓得都说不出话了……”
　　她忍不住哼出一声，对这小女儿的没出息十分不满——临朝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臣仆们而已！
　　太平却满面笑容，慢悠悠道：“……那些大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在朝廷里，不说二十年，也得十多年的资历。儿算什么呢？一介妇人，文学、军事、历史、职官、机变……哪一样比得上他们呢？要是当众出丑、丢人，可怎么办呢？就算不丢人，要是办错了事，又怎么办呢？阿娘和我说过，只说一个修不修河渠，便影响好几年的收获，而一季的收获，便是一家农人一整年的希望……”
　　她的心情柔和起来，想起那一年太平住在合翠宫，替她看奏疏，那时这小家伙才不过十几岁，写的节略都不能看，一说修河渠，还冒出了个联句——“要致富，先修路”，还有什么“水利兴国”。她笑坏了，命这孩子，先去看看，修河渠到底要多少钱、多少人，修了怎么引水。太平到底也没能把这些弄明白——其实她也不明白，她对于稼穑的学问，也都是从书上来的，但比起这些以为米面是从库房里长出来的孩子们，却要强不知多少倍。
　　“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淡淡道，看一眼太平，又看一眼婉儿，“看多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要是能少走点弯路，总是想少走点弯路——我们是学习、历练，百姓们的生计，岂是拿来学习、历练的？”
　　她挑眉，有些讶然于这小女儿的沉稳，再定神，看见太平平静的眉眼，却知这孩子说得对——她竟是以她为骄傲的。叹息一声，双手微垂，将太平推开：“你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太平挺一挺胸：“我不必是男儿，岂不是更好？若是男儿，一切便都理所当然，怎能体会到百姓的不易，还有阿娘当年的不易？”
　　她摇头：“说罢，你想要什么？”她已是风中残烛，除了这个老祖母的名分，也没什么好借助的了。
　　太平却眨眼，笑得很恣意：“阿娘知道儿想要什么。”
　　她又哼一声，眼看向砚台，良久，方道：“当年你大父牧州县，教导我说，若要做实事，临民之官最重要。所以他每到一任上，都要将所有不入流的官、吏，举凡临事之人，一一见过。朕当年，凡是任命县尉以上，能够亲自见的，都要见一见。见了面，问问该处的风土、人情，看看此人的胸襟、气度，过几年，再看看当地的考课。虽说不能秋毫皆知，但比起那些深宫小儿，呵！”自负地一笑，却又闭眼：“朕累了，你去罢。不要忘了，你有今日，亦是朕为你铺路！”
　　“儿，谨奉进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