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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圣心 ...

  •   宴在蓬莱殿,此又是李暅尊崇母亲之意。单只这件事,便足以使“忠臣”切齿,然而一眼望去,却都是一片祥和欢庆,哪怕最角落的最不起眼的一张脸上也洋溢着满满的欢乐。再看一眼,却又了然——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桓彦范之流根本不在邀请之列。细一琢磨,也说得过去,蓬莱殿是内廷,内廷自然是家宴,家宴,当然是“自己人”,那么些大臣,姓桓的姓敬的,都不必在内。何况还是在母亲的住所。
      一路向内,默观次序,果然都是亲戚:诸武最近,诸杨次之,其次是诸武、杨的亲戚,包括宗楚客兄弟,次是韦氏,还有郑氏与赵氏。不出意料的是,骆逢春与崔秀也在内,连婉儿的几个从侄、千金姑祖母的儿孙,都坐在最边角。出人意料的是,柳厚德与李从嘉也被留下来,坐在边角的边角,几乎看不到的地方,见到我,不过略一点头,但柳厚德那张老脸醉如朝霞,显然被这待遇打动。倒也怪不得他,这殿中之人,大概便是李暅与母亲议定的西京班底了。
      阶上唯母亲与李暅,见我进来,两人都已笑开,母亲便招手,唤我:“长乐。”
      我向二人行过礼,便要侧身退下,李暅早已挪一挪身子,意思叫我坐他身旁,母亲却更伸出手,搂着我,叫我与暅一左一右挨着,我忙要辞,刚称:“圣人……”
      李暅便仰着红脸摆手:“兕子坐罢!”
      饶是我不在乎,听他于众臣之间唤我小名,也不觉红了脸,低头,母亲笑着抚我,顺手敲了敲李暅的头:“叫长乐!”
      暅还只是笑,将头向母亲手中来回一蹭,迷离着眼笑:“她还叫我雉奴呢,有什么叫不得的?”
      母亲笑着摇头,喊他:“雉奴只会胡闹!”
      暅一怔,却更依恋地向母亲一靠,道:“阿娘。”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也被打动,靠近母亲,搂住她的手,她拍拍我,看看李暅,又看看我,满眼慈爱,却又松了手,推开我俩,举杯道:“饮酒!”
      李暅下阶,道:“雉奴为阿娘寿!”张眼望我,我略未会意,武三思已从从人取了木剑,递给李暅:“儿与三郎一道,为大歌寿!”
      李暅大笑,便与他对剑而舞。两个中年发福的男人,难得舞蹈却还不赖,舞得一阵,竟有翩翩之意,舞过一段,李暅还不忘了我,提剑上阶,直丢给我:“兕子!”自己又取了一把。
      我不得已,接了剑,装模作样地挥舞几下,武三思却善体圣意,笑眯眯地给我递几个来回,遮掩过我的荒疏,李暅只顾着笑:“你还是这样,笨手笨脚。那年……”顿了顿,想起什么,脸上泛起笑意:“……总要靠旁人帮忙。”
      我心口一阵发闷,假作赌气道:“阿兄只是虚白,又不帮我!”
      他笑:“怎么不帮?”绕过武三思,将剑递来,一个漂亮的来回,我虚将剑与他一对,任他引导,武三思见我二人如此,便收了势,对母亲一拜。母亲含笑观望,不以为意。
      李暅与我喂了几剑,又做几个华丽翩旋,风头出尽,一曲正毕,引剑收势,如少年一般,挺起胸膛,单手执剑在后,一手在前,做一稽首,保养得宜的胡子缓缓垂落,纵是有个圆鼓鼓的大肚子,那模样竟也透出几分世外风流——平心而论,就在中年油腻男人中,他也算不上丑陋的一类,倘若阿欢不是与我……是不是也会能看上他?
      我竟有些惆怅,笨拙地收了势,向母亲与李暅行礼,暅拉住我:“说了是家宴。”又牵着我上去,我却无法释然,随阶而上,自母亲的视角向下张望。
      陛阶不过三步,架不住数百人齐聚一堂,众星拱月般环绕在侧,说是内宴,其实也早已分出了亲疏贵贱,皇帝高踞宝座,自为从容自若,却不知阶下群臣,到底是什么心思——说到底,连他们旁边的我的心意,大约都猜测不到。想来我该笑一笑,但笑意怕是有些勉强,母亲竟有所察觉,手抚着我,在额上碰一碰,扬眉:“不舒服么?”
      我一怔,强笑道:“有些累了。”
      母亲叹息,将我更搂在怀中,轻声道:“我们是早上入城,你们却要深夜迎驾,是累得紧了。”
      我忙道:“都是应该的,妾……”
      母亲摇头止住我:“少饮两杯,便去后面歇罢。你旧时床榻,我都叫他们留着呢。”
      我赖进她怀中——这怀抱现在也不稳了,倚靠时得小心翼翼,不能把她靠倒:“阿娘一定是藏了好酒,怕我多喝,我可不上当,不把阿娘的好酒喝完,怎么够?”
      李暅大笑道:“你好好歇息,想要什么酒没有?偏在这赖着,一会心口疼,可不许哭哭啼啼。”
      我只想向他翻白眼,但这动作也终是没做出来,倒是母亲瞪他一眼,又捏捏我的脸:“偏你说法多!”
      我笑,一挺身出去,举杯:“儿今为阿娘、阿兄寿,一祝阿娘福寿永享、长乐康泰。”饮尽,“二祝阿兄江山永固、长安万年。”再饮,“三祝天下太平、河清海晏。”饮毕,酒意已经直冲上头,踉跄一下,李暅与高金刚一道扶住我,略带责备地道:“你做什么?”
      我半真半醉地道:“阿兄还京,阿娘长寿,我饮两杯酒算什么?叫我饮一千杯都不怕呢。”
      母亲与李暅俱蹙眉,母亲道:“知道你孝心,快去休息罢。”
      李暅也管不得,命侍从把我扶到后面,到底不放心,又唤过宫人细细嘱咐——不知他待自己的儿女,有过这等体贴的时候没?我半闭着眼,借着酒意,只是胡说:“许多年了,终于回来了,阿兄与阿娘,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
      李暅有一阵没说话,但我听得他吸了两口涕泪,再叫人来,命御医待命,嘱咐过后,母亲也扶着人,颤巍巍走过来,问得几句,声音听不甚清。我亦顾不得这许多,渐渐沉睡如梦。
      意识中最后一句,是母亲在说:“你妹妹是个好孩子。”背景里是李暅忍不住的抽搭声。
      看来她们说得对,唯上的时代,所谓“圣心”才是最大的斗争利器,所以《老子》说不争是争——阿欢当年解读这本书,一点都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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