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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则天(三十九) ...

  •   “陛下到宫门外了。”内侍柔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口中却还是她所不喜欢的称呼。蹙眉,还不及看婉儿,小东西已过分乖巧地会了意,悄无声息地自床上退下,赤着足,披着发,白色的缎裙曳地,春水般波回地向外卷。她不悦,叫:“你去哪?”
      婉儿没驻足:“陛下来了,妾当回避。”
      “不用。”
      波浪继续向前,平稳地,好像御舟推水。
      她捶床,有些孩子气的忿忿:“不许!”
      水波没有任何停留,轻快地漾出了殿外,片刻后,变成了一个衣着整齐的婉儿,端端正正地回来——紫衣,纱袍,还佩着鱼袋,头发挽了旧时的髻式,但想来不是因为恋旧,而是因这发髻方便。人穿得端正,动作却与去时一般任性,踏近御阶,伸手便来替她揉头,她抱怨:“头不痛。”
      那小眉小眼向她一瞥,她方想起,却依旧嘟哝了一句:“也不必这么刻意。”
      婉儿不说话,向床沿一坐,两手纤细地拢近膝盖,向她示意,她嘟嘟囔囔了几句,挨坐着靠过去,头仰在婉儿腿上,半闭上眼——倒很舒服。也不用多吩咐,小奚自然地便出去,不多时引了暅来,脚下的声音震得地都要塌了,口中却还装模作样道:“好几日了,总有些头痛,唤了太医,不见好。”
      暅的脚步淹没在小奚惊天动地的声响中,几乎听不见,但人身上的香气已近了,熏得她皱眉,转过头,饶是久经富贵,也不由得为暅身上的衣饰所惊——赤黄锦缎外面披了一件流光溢彩的大氅,不知用何物所制,但觉毛羽滑顺,丝丝如练,较她七八十年所着之衣都更繁华,不动声色地向婉儿一看,婉儿垂着眼,一心只在她身上,得她示意,方伸手扶她慢慢坐起,自己退开,向暅行礼。
      暅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他倒是很习惯现任皇帝的地位——向她看时,满面春风,却也不得不带出些许担忧之色,想使她高兴些,又不知该说什么,略加思忖,开口道:“昨日看了阿韦叫人排的舞,甚好。不次于……时。”
      她故作迟钝:“什么舞?”
      暅面上的喜色更稀,担忧之色更浓,双手将她扶住,小心道:“自然是为阿娘贺寿之舞。”因婉儿拿了外衣,便自接过,恭顺地为她披上:“去年国家多事……咳,不曾好好庆贺。今年儿已着意特办,务使阿娘高兴。”
      她不置可否:“阿韦办事,总叫人放心。”
      暅迟疑一下,道:“是三娘,不是皇后。”
      她已知晓,却故意偏头,盯着暅道:“什么?”
      暅笑道:“阿欢她忙不过来,所以……叫她阿姊代劳。”
      她不说话,婉儿代她道:“陛下方才说着意特办,妾还以为是皇后亲理,结果却是贵妃么?”
      暅有些心虚地看她,她只作不见,假意呵斥婉儿:“二郎当有他的思量,你懂什么?”
      婉儿将头垂下去,作委屈的模样——可恨小东西在她在位时从不肯这么表演——松散的发髻歪在一边,眼圈将红未红,又恰到好处地令人看见,低声道:“妾……为七娘不值。”
      暅摸了摸胡须,讪讪道:“上官婕妤误会了,并不是只有贵妃,还有梁王兄……”提高声音,道:“皇后再如何,也只管得后宫,阿娘贵为天子,圣诞之宴,岂可只拘泥于宫闱?”
      婉儿便自委屈中绽出笑容,伏身叩首道:“是妾愚昧,不知陛下思量,妾身万死。”——小东西既如此,她却也不甘示弱,将眉紧皱,沉声道:“胡闹!胡闹!”
      暅本还希冀她的赞赏,见她训斥,不觉一怔:“阿娘。”
      她道:“你那些大臣心中,我名为天子,实则乱贼,不思退而避位,反而大张旗鼓地办寿宴,又假‘圣诞’之名,还是由你出首、三思兴办,叫他们知道,还不知怎么劝谏呢!”
      暅还没答话,婉儿先道:“七娘说什么话,七娘若是乱贼,则置陛下于何地?”
      暅的脸色便不知不觉地沉下去:“我是皇帝,阿娘是我亲娘,我为阿娘办寿,谁敢说什么?”
      她的脸也越阴沉:“皇帝又如何?朕还是皇帝呢,张柬之之流,逼我之时,难道你敢说什么?”
      暅的表情怪异起来,扶着她的手一僵,似有些赧然,又似有些猜疑,眼不住地在她身上打量,不待说话,婉儿笑道:“陛下是七娘的儿子,七娘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那些人来来去去,不过是将宝器自母亲手中,传给儿子,有什么逼不逼的?难道没有他们,这皇帝之位,还能落到别处去么?”
      暅的脸色还不及明朗,便又更沉下去,她看在眼中,暗自冷笑:“这皇帝之位当然落不到别处,所以才不知他们,是什么居心?”凌厉地看向婉儿:“我倒是没想到,你们也在其中。”
      婉儿没想到她如此,略怔一怔,便跪下道:“是妾之罪。”
      暅忙道:“阿娘息怒,此事也是儿不好,婕妤不过迫于儿之令旨,无奈跟从……”
      她冷笑:“所以我说你胡闹!天下至节,无非忠孝。这帮臣子明知你是我的儿子,皇位非你莫属,偏要胁迫你做这逼宫的勾当。陷你于不忠不孝的境地,你还为他们辩白,自己将这等罪名揽在头上!你是嫌这皇位坐得太容易,又不想要了是么!”
      见暅脸色青白,故意叹出一口气,伸出手去,摩他的头顶:“你是好孩子,不是你的过错。”看婉儿一眼:“也不是你的错。”叹息一声,和缓语气:“阿娘亦是凡人,儿孙为自己办寿,岂有不乐之理?但阿娘也是你的母亲,你为皇帝,阿娘自然希望你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将这天下基业,千秋万代地传下去。若为阿娘办寿,而使执政生隙,堕你之威德,阿娘岂能心安?还是不要大办,就在宫中,尽家人之欢罢了——最好你几个表兄也不要叫了。就是我们一家子罢。”
      暅的脸阴晴不定:“阿娘已经迁至上阳,若连一寿宴都不得办,岂有道理?儿子为阿娘办寿,有什么打紧的?天下既是我之天下,区区执政,也是我叫他们当执政才是执政,我便罢免他们,亦不过一纸麻书耳!”
      她蹙眉:“暅儿,我与你说过什么?为人君者,不能这么任性!”见暅挺着脖颈要说话,手在他头上一拍:“便任性,也要一步一步来。不可操之过急。”说过这句,便作失言之态:“我已老了,不该和你说这些,到时旁人不说我与你母子连心,反倒怪我野心不死。其实我已老了……唉!”
      她沉重地叹息,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无力地自暅的头顶,滑到肩上,在儿子的肩上轻轻一拍,又坐回去,颓然垂肩。外袍滑了下去,婉儿膝行过来,为她披上。暅也膝行而至,趴在她膝头,闷声道:“阿娘。”
      她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后颈,哄孩子般地絮絮叨叨:“阿娘以前,总觉得你还小,年轻冲动。处事上有些不及。眼下来看,你却已长大了。左右听来,无不说你聪明睿智,是明君之象。阿娘本该放心,尤其不应当在这担无谓的心。但你也是为人父母,知道这世界上,儿女无论多大,在父母心中,也还是个孩子。阿娘也没多少年头了,人间富贵享过,没什么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不过是你和太平。太平还罢了,一个女儿家,又有你看拂。但是你呀,你呀……身处至尊,其中滋味,怕是只有阿娘知道。唉。”
      她又叹气,想起自己的一生,眼角也慢慢酸起来,且又咳嗽。暅早已在她膝上泣不成声:“阿娘别这么说。阿娘在儿心中,也永远是阿娘……”
      她笑,且笑且咳:“多大的人了,还是皇帝呢,也不怕别人笑话。”推让他:“时辰不早,你还有事,去吧!别总来看望我这老妇人,你是母子天性,情不自禁,旁人还不知怎么以为呢。十日一见,也就够了。若真有心,让孙儿们多来陪陪我就是。”
      暅自然不肯,她本还想尽慈母之义,多劝几次,却听婉儿道:“七娘自己也说,陛下不是孩子了,七娘就听陛下的罢。”心头一凛,横出一眼,却见婉儿把嘴角扯一扯,露出无声的笑来——这也是她在位时不大见过的,睚眦必报的模样。
      却还算可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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