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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奉节 ...

  •   元日轰轰烈烈却又平淡无声地滑了过去,我的祈福之旅也平平静静地结束。从前我并不大信佛,只因母亲与阿欢喜欢,随便学得几本章句,每有礼节,不过应景而已。但这一次,我却是恭恭敬敬、极尽诚心。禳福之后,即有制令下,以周王盼为太子,于一月后行册封礼。制下,群臣自然欢欣鼓舞,便连武三思也是一副喜气洋洋、与有荣焉的模样。仿佛受喜气庇佑,之后的几处任命都顺顺利利、毫无争议——我认得的,乃是崔湜、杜宇,我不认得,却隐约听过的,又有王文昊、周兴唐、韦冼、韦润等。
      与这些喜庆事不同的,还有一处手令,赐郢王奉节自尽。近来惯例,这是不走中书的。宗室当由宫中出一通事官,与宗室长者同行此事。我主动请了这个差事。李暅准了。
      领命的当日,我便与中使朱明生一道,奉皇帝手书去了丽正门。
      奉节被羁押在那里,牢房中特地摆了一张新榻,马桶、书桌也都是新的。房屋虽然是土建,却打扫得还算整齐。从衣着上看,更显得未受虐待——穿着干干净净的新紫袍,蹬着雪白的足衣,冠带、皂靴皆收拾在一侧。只是他人已瘦得很,孑立当中,背对牢门,像是不奉制也要随风飘去一样。
      朱明生说“奉进止”时,则从容转身,柔弱的脸上蓄满长须,两眼过分明亮,乃至透出些奇怪的光芒,眼下青黑,颧骨高突,肌肤煞白,两颊嫣红,双肩削然,腰背如杆——像极了他父亲最后当太子的那几个月——抬头看我,笑得却很恣意:“姑姑。”
      我盯着他,不说话。朱明生清清喉咙,又念了一遍:“奉进止。”
      奉节笑道:“我是要死的人了,朱翁何必如此。”
      朱明生皱眉,将眼看我,我垂着手,淡淡道:“圣旨最大。”
      便有力士,将奉节压跪下去,朱明生将白麻展开,道:“陛下手书,赐郢王奉节死。敬奉令。”将书递与奉节,使他看得明白。他却抬头,茫然道:“没了?”看我不说话,接过麻书,慢慢起身,看我一眼,凄然一笑:“姑姑常说我与守礼是一样的,如今看来,都是假话。”
      朱明生看我,我知他的意思,摇摇头,不许遣散从人,盯着奉节,坦荡道:“你与大郎当然不一样,大郎是陛下之嫡子,皇后所养育……”
      他忽尔发了怒,将冠带一摔,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话,却见他回头看我笑:“姑姑故意说这些虚话,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干系罢?放心,我对姑姑的敬爱,自小如一,不会……存心陷害的。”
      我不说话,微一示意,随行夜叉奴便奉上了托盘——毒药,匕首,白绫。本来赐死只有制书,并无家什,这是阿欢额外准备的。
      奉节怔愣着看那托盘,脸抽搐了几下,道:“原来如此。”再抬头,却又只是笑:“我听说自牂之事,说得容易,其实漫长。譬如这个……”他将手搭在装毒药的金瓶上,指腹爱惜地搓揉瓶颈,一字一字道,“服毒之人,痛苦无比,有时服药数十还不便死。腹痛如绞,满地翻滚,呕吐腹泻,秽物满地。而不立死者可达数个时辰。死后……七窍流血,面容扭曲,怨气……铺面。”手从瓶上抽开,抚上白绫,“自缢之人,会快一些,但死状可怖,舌头……”对着我吐出舌头,“伸出来这么长。还会失禁,便溺满身。若是匕首,倒是更快,但自牂之人往往不能一刀毙命,想想那场景,一刀之后,血流满地,执刀者痛哭哀嚎而不能了结。痛苦之中,或抓爬求生……姑姑心慈而体弱,又有宿疾,亲眼目睹这样的情形,好么?”
      我将两手握在身前,淡淡道:“既是赐死,便有赐死的体面。一时不果,自会有人帮你。”
      奉节怔怔看我,须臾,一笑:“姑姑就这么恨我?”
      我知他已是困兽,却防他留意害人,面无表情地道:“不恨。”
      他没想到我这么说,一怔,笑道:“姑姑骗人,你不恨我,为何要接这种差使?”
      “宗室无人,只能我代其劳而已。”
      “我不信。”
      “随你。”朱明生为我搬了张椅子,我便顺势坐下,平视向前,望着空空的土墙,“你以为我会恨你,以为我挂牵你,其实不然。你之于我,不过是诸侄中的一个。”
      “那守礼呢?”
      “那是我阿兄的嫡长子。”
      “是你阿兄的嫡长子,还是皇后的儿子?”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红了,血丝像要迸出来一般,满布眼球。勾起嘴角,坦然面对一室禁卫:“是陛下的嫡长子,也是皇后的儿子。”
      他再次怔愣了片刻,死死盯着我,嘴皮向上扬,像是要笑,又向下垂,像是要哭,来回抖动,最终是笑占了上风,使他嘴角彻底勾起来,瘦弱的脸上绽出雪白的光:“你们恨我,但更恨……那个人。”
      我不答话,端坐着看他,看他迸出大笑,又看他跪地痛哭,他哭的时候反而不像李晟了,甩乱头发,以头扫地。人和人的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怪。谁都想不到——连母亲大约也想不到——最后做皇帝的不是李晟,不是李晟的儿子,嫡子奉节,而是他那不大成器的弟弟。倒退回去三十年,人人都以为王朝走在它该有的轨道上,绝不会偏移。但三十年以后,物是人非,我坐在这里,替我的哥哥逼死我另一个哥哥的儿子,因为他杀死了我的儿子。
      而我竟如此平静,平静到还能和他讲大道理:“我来看你,也不单是因为近亲中只有我。还因为,我想看看,一个人之死,到底是怎样的。”
      奉节的癫狂渐渐收了,代之以无声的呜咽,他像“女人”似的两手捧着脸,眼泪从细瘦苍白的手指中不断溢出,滴在泥土地上,将坚硬的地面侵作滑软的泥土。曹雪芹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依我看,男儿才是水做的骨肉——外是泥,内是水,看似坚固,一旦开闸,却是势如洪峰,销化消融,只在顷刻。所谓外强中干是也。
      “我听说过死亡,也看过人死亡。郑博,郑朗……但那时是远看,而且,他们死得实在太快了。后来也有许多人,但他们都不是我的侄儿……我或为他们的死痛惜,或为他们的死而欢喜。但我不曾亲眼看见他们死亡。看见年轻充满朝气的□□沉寂下去,永远告别这个污浊的世界。我不曾亲眼看见满怀梦想的年轻人遭遇变故,王孙公子白皙未经磋磨的脸为牢狱和伤病所折磨,日渐黯淡。紫袍销为泥泞,勃勃生机瞬间湮灭。所以,我很好奇。好奇一个年轻人,我的侄儿,究竟会怎样死亡。死前会有怎样的回忆。”我来之前,并没有想过要说什么,仿佛只是来实行一个执念,所以一切行动,都很自然。念出来这样文艺的词句,使我自己也很惊讶,但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守礼的死,在我心里埋了那么久,那么我的心默默为他书写的悼词,也该有许多了罢,偶然跑出来,通过我这嘴冒出去,似也理所当然。何况我虽是满怀执念地来了,到了现在,却又觉得虚无。盯着奉节,试图从他的脸上寻找出守礼的痕迹——他们本是堂兄弟,容颜中有几分相似,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把他认作守礼。我的守礼是个好孩子,而奉节……我记不得奉节是怎样的孩子,慢慢起身,“现在我也看够了,你好自为之罢。”
      “姑姑!”奉节忽然发出一声惊惶的惨叫,两手爬地,猛地拽住了我的衣裳,守卫们措手不及,忙过来拖拽,被我示意松开后,仍拔出尖刀,刀尖亮闪闪地逼着奉节的眼。
      我看着他年轻的眼睛,终是心软:“你还有什么话,便在此刻说罢。”他的子女,李暅皆已做了安排,不过倒不必与他明说,免添临死前的怨气。若是他的父亲,我倒也不知说什么——反正都要团聚了。但他却什么也没提,只是看着我,两眼亮晶晶,蓄满了希望地道:“姑姑,我能再叫你一声……阿姊么?”
      我的心一颤,低下头,推开他紧拽我衣裳的手:“不能。”他眼中的亮光熄了,无力地垂下去。我终究是不忍看见他的结局,扭过头,慢慢地走开。身后一直很安静,连夜叉奴出来的脚步都悄无声息。
      我步行从丽正门回贞观殿覆命,远远便看见阿欢立在殿门,细长的身影与屋檐的影子并着排,曲折地倒映在陛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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