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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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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不亮十里迷障的夜,却悠悠洒落在千里之外的越绝山上,山上的花坞皆披上了一层银霜,花香弥漫在月华之下,一派宁静祥和。
辛夷坞中,被烧毁的草庐重新搭了起来,萧凛伤重,时时要以温泉水抵御寒气,索性就住在了草庐里,因他身体状况愈加恶化,平日里几乎不会走出辛夷坞,韩幽乔放心不下,也想搬来草庐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却说两人还未成亲,如此这般惹人闲话,且师父韩远鹤刚刚救出不久,这些年,秦慕枫一直宣称韩远鹤闭关休养,实则是将师父以数根铁链牢牢锁住,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地下水牢,几日才派人送去一餐,多年下来,原本仙风鹤骨的一代宗师已被折磨得枯瘦如柴,只剩下了半口气。他的情况不容乐观,萧凛自知时日无多,自然是要韩幽乔多多照顾师父,然而这番话听在韩幽乔耳中,却全成了推诿和搪塞,她再也忍不住悲怆一笑:
“我知道,你终是嫌我嫁过秦慕枫!”
他不想她竟说出这句话来,正要解释,她却又道:
“可你知不知道,我虽嫁他十年,却从未和他有过夫妻之实!他为了掩人耳目,找了一个叫做蓼蓝的女子,让她易容成我的模样,这十年,和秦慕枫同床共枕的都是那蓼蓝!”
他愣了一愣,他确实没想到,秦慕枫费尽心机娶到阿乔,这十年却碰也未碰她,始终跟另一个人同床而眠!他也无心去揣度秦慕枫的想法,只看着韩幽乔道:
“阿乔,说什么傻话,我怎会嫌你?只是你知我情况,恐怕撑过这一个月都困难,你何必——”
韩幽乔不待他说完便扑入他怀中,切切道:
“别说一月,只要能与你成亲,便是一天,一个时辰,我也是乐意的!”
她说得动情,仰头便要吻他,此时柴扉却砰一声被人踢开,却是那朱大黑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嚷嚷着要送恩公一件好物事!
自与秦慕枫一战之后,其余诸派弟子皆追杀秦慕枫而去,空空和朱大黑则随萧凛留了下来。越绝楼里无人敢去打扰萧凛修养,也只有傻憨憨朱大黑,无论何时都敢闯进草庐去。此时萧凛和韩幽乔本有些尴尬,然而见朱大黑什么也没看出来,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朱大黑不会察言观色,只喜滋滋塞给恩公一个东西,萧凛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酒壶,他一掂量便知那是一个空壶,又见壶上还有泥土草渍,奇道:
“大黑,你从哪里掘出这玩意儿,这不就是个寻常酒壶么,有什么稀奇的?”
“这自是个寻常酒壶,可里面的酒却是妙到极处啊!”
朱大黑边说边拔去壶塞,一股酒香登时盈满草庐,那香味浓烈醇厚,又带了桂花的馥郁甜香,比起沧州府的琥珀光来也不遑多让。萧凛向来好酒,这两月滴酒不沾,此时闻到香味,馋虫立刻被钩了起来,忙道:
“果然好酒,可是——酒呢?”
大黑砸砸嘴,不好意思道:
“我想给你送来的,可是这酒太香了,半路上我没忍住——”
萧凛冷冷看着朱大黑——这个老六,喝酒你便喝吧,喝完了还专门给他送个空酒壶来馋他,若非体虚,他真想按着这猪头暴打一顿!
朱大黑一眼看出恩公面色不虞,忙道:
“不急不急,那地下还有好多哩,我就是拿不动,恩公,我带你去那处喝个痛快!”
大黑拉起他就走,韩幽乔拦不住,也只得抓起一件大氅跟着去了。
月色明亮,也无需火把照路,两人跟着朱大黑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却是到了桂花坞,只见花坞中一片桂树绵延似海,而林中最大的桂花树下已经被掘了个底朝天,好几个硕大的酒坛便埋在这花坞之下,已经都被掘了起来。
此时大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扑到一个酒坛边,揭开泥封,酒香气登时盈满花坞,朱大黑忙用那酒壶舀起便喝,边喝边咂嘴道:
“究竟是哪个好人,竟会在此埋下如此多的佳酿……”
而萧凛看着这桂花树下的美酒却呆住了,死去多年的记忆重新活了过来,他分明记得多年以前,阿枫让他品新酿的桂花酒,说以后要开一家酒坊,等到他和阿乔成亲时,阿枫要酿酒招待宾客,还要为他们酿女儿红埋起来……十年过去,他们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却不想阿枫他真的酿了这么多酒,埋在了桂花坞里……
月色如水的夜,更多的回忆袭来——
少时,他年年皆会去无色大师的伽蓝寺清修一段时日,十五岁这年,清修回程路过陵州府,听闻城中有妖孽作祟,他自不会坐视不理,然而那花狸精道行深厚,彼时他堪堪修成三弦之琴,兼之年少气盛,一时大意竟着了那花狸精的道,吸入了花狸一族特有毒烟,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他避入一间破庙,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破庙外撑起守护结界,想待毒性散去再去收拾花狸精。那破庙乃是一帮乞丐的聚集之地,是夜,外出讨饭的乞丐们都回到此处落脚,众人见到角落中的萧凛虽有些诧异,但见他佩剑携琴,浑身上下皆散发着一股凛冽之气,倒也不敢招惹,又见他避在角落,一直闭目养神,似对外界一切都毫无反应,猜想或许只是哪个门派中人走累了在此歇脚,众乞丐也当作没有这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这些花子们在外讨饭唯唯诺诺,可是一回到自己的地盘,却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年富力强的乞丐嚣张跋扈,老弱病残自然受人欺负,而在这老弱病残之中,有一个约莫十一二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头,且有眼疾,双目流脓,就算被欺侮也看不清是何人所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简直成了乞丐窝中唯一的娱乐所在,有人冷不丁泼他一脸水,或者突然给他来个兜心脚,见他哀嚎流泪却又找不到始作俑者,只得在破庙中乱打一气的样子,众乞丐捧着肚子笑作一团!
众人娱乐半晌,这才丢给他半个发了霉的馍,少年坐到角落里,一边流泪一边啃着那能够崩掉牙的冷馍。萧凛明白此时除妖才是大事,况且自己虚弱至极,根本无法援手,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见这少年恰好蹲在自己旁边,暗自垂泪十分可怜,还是忍不住掏出腰间一个精致药瓶,塞入他手中。
“擦在眼睛上,这不是对症的眼药,但有活血解毒之效,说不定会有些用处。”
少年拿着药瓶怔住,也不去擦药,大概没想到会在此处听到生人声音,也大概惯被人欺负,已经不敢轻易信人了。萧凛柔声道:
“放心吧,我与你素不相识,不会害你。”
许是这一句话安慰了少年,他终于扯起衣襟擦了擦眼睛,开始半信半疑地擦药。萧凛又道:
“我包袱里有干粮。”
此时少年再也不扭捏,拿过他的包袱就去摸干粮,却陡然愣住了。
萧凛知道他为何发愣,因为那包袱里不仅有干粮,还有不少银钱,他见那少年呆了片刻,又努力睁着眼睛打量自己,似在判断形势,片刻之后,他突然将那包袱塞到衣襟里,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却因为慌张,陡然撞到地上香炉,摔倒在地。
萧凛本来既惊讶又有些气,自己帮了他,这小叫花子竟然还要顺走自己的盘缠?可是见他瘦成一把骨头,跌跌撞撞逃跑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心软,便低声道:
“干粮和钱都可以给你,你别慌,你一慌,东西又要被别人抢走了。”
小乞丐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愣了一愣,却又马上反应过来,忙以身体为掩护,将包袱里的干粮钱财全都摸出来揣在身上,弓着腰摸出了庙门。众乞丐只以为他去小解,也并未在意,却不知道这小乞儿刚刚劫了一笔横财,就此远走高飞,再也不愿与他们为伍。
萧凛望着小乞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叹一口气,也不去多想,复又闭上眼睛,凝聚神识,继续逼毒。他估摸撑到天明便可恢复大半,而那花狸精也知道待他恢复元气,自己小命不保,破不开破庙外的守护结界,干脆以幻术在那破庙外平地生出一座高楼来,霭霭暮色之中,高楼金碧辉煌,极尽奢靡,管弦丝乐声、觥筹交错声、莺歌燕舞声,声声勾魂摄魄。
一群花子闻声走出,见这阵仗都呆了,而那花狸精化作的绝色佳人正恭顺请他们入这销金窟——只要能杀了庙中的白衣人,他们便是楼中贵客,软玉温香在怀,体验人间极乐……
众乞丐早已被这幻术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心思分辨真假,一窝蜂冲进破庙,仗着人多势众就要一拥而上。于萧凛而言,平时对付这些小角色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此时他身中毒烟,连走几步也困难,眼见便要落败,危机关头,却有一个羸弱身影猛地冲了出来,手上持着一根破棍挡在他面前,文弱的嗓音嘶吼着,仿佛一头发怒的小狮:
“你们谁敢动他,我今日便与谁拼命!”
萧凛定睛一看,竟是那眼疾小乞丐去而复返,不由一愣,问他:
“你不是走了吗,为何回来?”
少年不答,只绷紧了身体与群丐对峙。那群乞丐完全没将他放在眼中,一人冲出来就去提那少年的肩膀,少年朦朦胧胧看到有人靠近,一发狠刺出木棍,那木棍早已经被他削尖,此时竟将来人肚腹刺穿,哀嚎不止,又一人冲上去,登时也被他刺穿了肩膀。
众乞丐见那少年全身发抖,却挡在白衣人面前不退分毫,一双总是闭着的眼睛此时却大大睁着,眼中满是惊恐,却又充满了豁出一切的决绝,谁上前便将木棍指住了谁,与平日里被欺负也只会痛哭流涕的小叫花子判若两人,这才意识到这小子竟打算为这陌生人拼命,一时倒被吓住了。
相持半天,终究有些人抵不过花狸精的幻术诱惑,相互使个眼色,声东击西,一拳头便将少年打倒在地,少年也只是靠着一腔血勇才撑了这么久,此时一倒再无优势,其余众人一拥而上,对着那羸弱身躯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他只剩半条命才想起正事,捡起那尖棍就要刺向萧凛。
少年豁出命争取到的这一盏茶功夫早已经给了萧凛喘息之机,他再将毒烟逼出两分,见那尖棍刺来,手指只在那琴弦上泠泠一拨,虽只剩下一二成灵力,却足以震飞这一群乌合之众。那琴声也破了花狸精的幻术,乞丐们清醒过来,这才发觉破庙外荒烟枯草,哪有什么美人销金窟,这才知是高人斗法,哪儿敢再留,吓得夺门而逃,片刻之间都消失在了夜色中。
萧凛无力去追,只撑着身体扶起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少年,欲喂他吃下疗伤的丹药,他却死死咬着牙不张嘴,只抖抖索索举起手来,手里抓着一把黄白之物,他被打时也咬牙强撑,一声不吭,此时却痛哭流涕:
“还你……对、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