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60、往事

　　十里迷障，雾气绵绵密密，浓得化也化不开，程一笑拉着雀儿在夜雾中穿梭，避开枯树泥沼，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他拿出一物塞到雀儿手中，只道：

　　“一直向北，便可走出这十里迷障，如遇鬼鸦，只需吹起此物，便有蛟蛇相助。”

　　雀儿摸到那是一只陶埙，只怯怯道：

　　“我不会吹这东西……”

　　“吹响就成，与吹笛差不多，你不是会吹短笛吗？”

　　“可，可我也不辨南北……”

　　程一笑气道：

　　“你怎的还是这般蠢笨，我从前不是教过你如何辨别方向吗？”他叹一口气，正要细细教她如何在这瘴气中辨别北方，雀儿却突然攥住他衣袖，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撇嘴道：

　　“砚之哥哥，你真是砚之哥哥……”

　　他脸上的急切却一分一分冷了下来，只缓缓道：

　　“程砚之已经死了，你此去之后，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勿要再念及此人。”

　　雀儿还未答话，却有一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响起：

　　“连自己保命的陶埙都送给了她，程师兄，你还说不认识这女子？”

　　程一笑猛然一惊，抬眼便看到影影绰绰的一个身影，那身影步步走近，雾气中渐渐浮现出沈心心那张美丽的面庞，她之前一直将程一笑视为依仗，百般巴结献媚，而此刻她却打量着程一笑为救雀儿受伤的手臂，又看了看雀儿手中那只陶埙，只道：

　　“程师兄与我已经定亲，你眼中的人便该只我一个，你百般维护这样一个粗鄙女子，又将我置于何地？”

　　她眼中冷霜漫漫，嘴角的笑凉薄而讥诮，看着这样的沈心心，程一笑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彼时，他身负拿下百川阁的重任，然而百川阁阁主公孙谨正气凛然，食古不化，竟无丝毫破绽，不仅是公孙谨，整个百川阁在他的领导下皆如铁板一块——除了这个才入门两年的小弟子。

　　程一笑一眼看出这女子被罚之后对师门的怨恨，轻易便取得了她的信任，而在两人达成盟约之后，他问道：

　　“魏轻尘可是你心悦之人，你若出口指认，他便万劫不复，你真狠得下心来？”

　　那女子愣了一愣，随即恨道：

　　“谁让他在我面前维护那苏锦冽？我沈心心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那执拗到单纯的眼神，让早已经见惯鲜血和杀戮的程一笑也忍不住一凛，而此刻她的眼神，便与那时毫无二致！

　　程一笑忍住心惊，脸上又浮起浅笑，一步步走到沈心心身旁：

　　“我的确认识这女子，此番救她不过想全了那一段少年往事，这女子出生乡野，才貌秉性皆不可与沈师妹相提并论，我又怎会为了她，而辜负了沈师妹？”

　　他切切解释，眼中的笑仿佛春水初融，他虽一直爱笑，但那笑却从未到达过眼眸之中，即便他们订婚许久，他对她的笑也从未似这般撩拨人心！沈心心有一刻恍神，然而就是这恍神的一刹那，突然有什么东西疾飞而至，猛地打在程一笑手腕之上，一把寒气森森的匕首应声而落，有人道：

　　“沈阁主小心。”正是十二黑衣中的时寅。

　　沈心心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狠狠看住了面前的程一笑：

　　“你竟要杀我？”

　　程一笑本欲出其不意结果了沈心心，却不料时寅竟尾随而来，显然他带雀儿逃走之事已被楼主知晓，他此时也顾不得那沈心心了，忙退到雀儿身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恳求道：

　　“放她走，我跟你回去！”

　　时寅只冷声道：

　　“楼主指令，要的就是这天机门弟子！”

　　等时寅将雀儿和程一笑从浓雾中带回时，苏锦冽才知原来少的那个天机门弟子就是雀儿，见她手上竟还握着程一笑的陶埙，苏锦冽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此刻她只好奇这程一笑脑子是不是也被门给夹过，要不就是从前书读太多读傻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敢带着雀儿去闯十里迷障，他好歹也是秦慕枫最器重的弟子，秦慕枫连那罗刹都能收入麾下，他要保下个雀儿不是易如反掌？

　　无数的火把烈烈燃烧，似乎将那雾气也照得稀薄了，秦慕枫复又坐到了马车之上，车厢内昏暗，也瞧不见他神色，就见那一朵莲花红得妖娆。程一笑跪在马车下，求秦慕枫念在他侍奉多年的份上放了雀儿，他说得恳切，连苏锦冽这个外人亦被打动，本以为秦慕枫大袖一挥，会说一句“允你便是”，岂料秦慕枫大袖一挥，说的却是：

　　“笑。”

　　众人皆愣了愣，一时未明白他的意思，程一笑却瞬间懂了，他方才急切，竟忘记要笑，此刻反应过来，连忙收敛神色，脸上露出了一贯的笑容，只是焦急的眼神配上那僵硬的笑容，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

　　秦慕枫仿佛能看到弟子脸上神色，只俯下身子，伸手攥住了他的下巴，淡淡道：

　　“笑开心些。”

　　跪地的男子努力调动着脸上肌肉，想要笑到他满意，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一看到受制的雀儿，再无法似平常那般淡定，无论怎样调动，脸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恐惧。秦慕枫精准感知到他的每一丝情绪，攥住他下巴的手一点点加劲：

　　“笑得不对，再开心些！”

　　秦慕枫居高临下，神色越来越冷，程一笑如履薄冰，那笑便越发走样了。浓雾之中，火光之下，这一幕实在诡异。一旁的雀儿却再也看不下去，怒斥道：

　　“秦慕枫你这疯子，杀了我们全村人，现在还这般折辱砚之哥哥，我跟你拼了！”

　　她想拼命，然而刚刚一动便被时寅拖住，雀儿尤不放弃，对时寅拳打脚踢，斥责越绝楼作恶多端，秦慕枫理也不理会她，只向脚下的弟子冷笑道：

　　“今日笑得不好，必须挨罚。不妨你来告诉你的青梅竹马，那只杀了你们全村人的饕餮是从何而来吧？”

　　雀儿本要再斥秦慕枫，却看到程一笑脸色突变，簌簌发抖不断摇头，突然便有不详的预感占满心头——

　　平凡的村庄，平凡的村民，平凡的生活，然而在这平凡的一切之中，却偏偏有个不甘平凡的少年，满腹经纶、壮志凌云，若他得志，那必是一朝鹏举，万里鸾翔，高车反邑，衣锦还乡，然而他无门第背景，又不肯同流合污，得志哪有那般容易？

　　少年力持本心，静待时机，可周遭却尽是嗤笑嘲讽。平庸之人可以仰望遥远的传奇，却见不得身边的人成为传奇，他们用尽全力想要将他同化，将他也归为平庸！

　　前路茫茫，触目又皆是恶意，少年的性子越来越沉郁闷，连笑也不会笑了，村中的嘲讽之声更盛，人人皆道程家的小神童读书读成了傻子，他的父母出入都要遭人欺辱嘲笑，还有雀儿，村中的妇人皆道她好命，因为程砚之屡考不中，痴呆傻气，所以才不嫌弃她！妇人们假意羡慕，眼角眉梢却尽是看笑话的模样，雀儿无法辩驳，每次皆傻傻地陪着笑……

　　无人知道那个傲气的少年是怎样忍下这一切的，亦无人知道在每一个漆黑的暗夜，少年在那一盏孤灯旁彻夜苦读，读着读着便会拍案而起，猛地扫落堆满几案的书册，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只觉世道人心黑暗如许，他垂死挣扎，竟无丝毫生机，心痛如绞之下，窗外的墨色仿佛要径直染进心里来。

　　终于在邻人又一次嘲讽之后，少年彻底被心中的执念和怒火给吞噬了，那个暗夜，一只众人从未见过的怪物血洗了村落，就在怪物即将逃出村落时，越绝楼的人赶到，怪物被秦慕枫的独弦琴重伤，那眼中的墨色这才渐渐褪去，化为黑白分明的一双人的眼睛。

　　清醒过来的少年惊恐环视四周一片血海，不敢相信这些人全是自己所杀，甚至连他的双亲，都在那场杀红了眼的屠戮中丧生！少年看着自己满身的鲜血，看着颤抖双手上还未来得及褪去的尖利指甲，突然之间嚎啕大哭——他原本只是想过好他这一生，好好做学问，好好娶妻生子，可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会变成这样？！

　　蒙蒙雾气的清晨，第一抹晨曦越过树梢的新叶落了下来，鸟在歌唱，花在绽放，温暖的潮湿气息扑到脸上，一切似乎都跟从前一样，可是少年的世界却已然崩塌，他倒地痛哭，哀嚎之声响遍四野，然后渐渐的，哭声也衰落下去，变成了临死前的呜咽——独弦琴音威力巨大，他的羸弱之躯根本承受不了，就在一切归为黑暗之前，他恍惚看到，那个坐在马车内弹起独弦琴杀了他的人终于掀开帘子下车，踏着满地血污，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黑狐大氅反射着太阳的冷光，刺得他根本睁不开眼，就听得一个冷如冰雪的声音响起：

　　“你是有多恨这世间，才会化为饕餮大开杀戒？”

　　少年只剩最后一口气，再也无法答他，那男人又道：

　　“我可以让你死而复生，给你力量，让你和我一起倾覆这个天下，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你……愿意吗？”

　　死而复生……倾覆天下……

　　少年的血从身体中急速流出，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心中却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那样的蠢动之下，他慢慢抬起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那件黑狐氅，随即又颓然垂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个贵为四派盟主的男人没有食言，他用一颗刚取的妖丹令少年死而复生，少年本以为他要自己答应的条件十分困难，却没想到那竟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笑，每时每刻，单纯的、开心的笑。

　　自那以后，世上再无程砚之，却多了一个程一笑，程一笑辅佐秦慕枫站上权利的顶峰，亦助他搅弄风云，令天下大乱，当初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已经成了天下霸主身边杀人不见血的谋臣，而无论他的谋划葬送了多少人命，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单纯的、开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