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55、砚之

　　被点到的两个人教看守推搡到一处空地上，看守离开了，唯有她们两人剩了下来，这十里迷障中本就昏暗，此时暮色袭来，周围枯树荒草，影影绰绰，不远处一直虎视眈眈的鬼鸦偶尔“呱”一声叫起，惊得人一身冷汗。

　　雀儿冷不丁握住苏锦冽的手，轻声道：

　　“怕么？”

　　这点小阵仗神霄宫大师姐自然是不怕的，却也没法与这女子说，只是胡乱点了点头，观察着周遭景象。那雀儿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却还是尽力对她笑一笑：

　　“莫、莫怕，从前我听阿娘讲鬼故事，怕得紧了，砚之哥哥总会和我说，想想高兴的事情就不怕了。”

　　或许是为了缓解恐惧，雀儿自顾自讲起了她和她的砚之哥哥从前那些美好时光。雀儿出身贫寒，从小便被卖给了一户姓程的人家做童养媳，程家儿子叫程砚之，自小聪颖好学，出口成章，人人都说他将来会封侯拜相，光耀门楣，雀儿和砚之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苏锦冽知道接下来可能凶险万分，本无心听她那些故事，却发觉她讲着讲着没了声音，不禁疑惑望她一眼，却见那一直力持坚强的女子正咬着唇极力忍着啜泣之声，眼眶里早已泛起一层水花，苏锦冽心知她说的那些平静日子后来定然生了变故，在这乱世之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安稳日子不过只是痴想罢了……她不由伸出袖子替那姑娘抹去眼角的水光，雀儿感念看她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

　　“我本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平静生活下去，可是后来大祸临头，我们整个村子被妖怪屠杀，阿娘和砚之哥哥全都死了，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再后来我听一个云游的道士说，屠村的妖怪叫饕餮，是被人故意召唤出来，而临村有人看到，就在我们全村被杀的那一天，有越绝楼的人去过我们村子，从前我一直以为越绝楼的人是去除妖，可是前不久才知道，那些祸乱世间的饕餮全是越绝楼的秦楼主召唤……”

　　越到后面雀儿说得越慢，似乎每一个字都从牙齿缝里蹦出，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苏锦冽心下一惊，正要开口，却突然听一女子娇滴滴道：

　　“哟，死到临头还聊得这么高兴，我倒是第一次见！”

　　转头一看，一女子正带着两个手提风灯的随从径直向她们走来，灯光昏暗，却也照出那女子艳若桃花的面容、娉婷袅娜的身姿，从那茫茫雾气中款款走出，真如荒野女妖，带着一种诡异的魅惑气息，正是那沈心心。

　　苏锦冽怕被她认出，慌忙低下头去，沈心心倒没心思细看这两个死到临头的倒霉蛋，只示意手下喂药，自己却在一旁自顾自摆弄着头发，正眼也没往这边瞧：

　　“识相的自己喝了，莫要我来动手，否则临死前也要你们吃尽苦头！”

　　苏锦冽望一望随从手中那两个小小的瓷瓶，知道这就是清阳师叔所说的特制的药水，喝下此药水的少女死时的怨气便能被他们收集，暂代妖灵，滋补灵力。四派之中只有落虹庄擅药石，这药无疑便是被掳走的木庄主所配，她想起刚刚被看守押过来时，曾远远看到木庄主痛斥秦慕枫残害少女，草菅人命，绝不肯再替他们配药，而程一笑却只是带着那惯常的笑意，贴近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只那样一句话，那向来强硬的女子也陡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

　　“程一笑，你助纣为虐，早晚不得好死！”

　　得了那样的诅咒，程一笑却丝毫不恼，俊秀的脸上仍旧挂着那人畜无害的笑容，一派温和书生模样。而远远看着的苏锦冽却知，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仿佛文弱书生的男人却是那个阴邪狠毒的秦慕枫最信任的心腹，他们一定掌握了一个可以威胁木庄主的天大秘密，所以木庄主才一次又一次就范。

　　而此时，看着这药瓶，为了不打草惊蛇，且也笃定自己洪福齐天，轻易死不了，大师姐正要一饮而尽，却又有一随从匆匆赶来，道：

　　“等一等沈阁主，程师兄说这两人暂时还不能杀，让你换两个人喂药！”

　　沈心心懒懒问：

　　“为何？”

　　“说是他适才路上见到这两人，觉得病气怏怏，害怕补性不足，所以才叫换人。”

　　沈心心这才转过头打量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这些女子被押着跟他们一路至此，哪个不是病气怏怏，此前他们已经杀过数批女子，程一笑从未叫过换人，为何今日如此奇怪？她取过一盏风灯，踱步到两人面前细细看了半晌，突然抬起苏锦冽下巴，冷笑：

　　“我竟没发现——”

　　苏锦冽只道她认出了自己，只觉冷汗如瀑，湿透内衫，手已经紧紧扣在了响箭的机括之上，正要扣下，耳中却听她说出下半句来：

　　“一群村妇之中竟有如此美人！”

　　大师姐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这沈心心说什么？美人？她瘦了竟还是个美人？她脑中嗡嗡作响，一时还有些无法接受，可是眼睁睁瞧着沈心心那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剜下一块肉来的眼神，她不由有些信了，像沈心心这种自诩美貌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话不见得是真的，可那眼神却是半点做不了假啊，她看从前那圆嘟嘟的苏锦冽从来都是轻蔑嘲讽，唯有一副与她相似甚至高于她的美貌，才能让她的眼中满是羡慕嫉妒恨……

　　大师姐心中不由仰天长啸，天啊，地啊，满天神佛啊，她活了快二十年，受了数不尽的嘲讽奚落，还被人甩了两次，如今竟听到昔日情敌喊她一句“美人”，还因她的美貌妒恨于她，真是让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啊！

　　沈心心哪知她内心的欢鸣，只攥紧了她下巴，厉声责问：

　　“说，是不是你适才魅惑我未婚夫，所以他才突然下令换人？”

　　她们被押过来时碰到程一笑向木清霜讨药，她害怕被认出，远远看了几眼后一直低着头，难道她现在竟美得连个后脑勺都可魅惑别人了？大师姐心中狂笑不止，老娘我现在也是可以魅惑别人的人了，沈心心你当年是怎么勾引我未婚夫的，如今看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后脑勺勾引回来，哇哈哈哈哈……

　　大师姐陶醉在自己后脑勺也可颠倒众生的美貌之中，早已经管不住渐渐崩塌的面部表情，沈心心见这村妇面对自己的诘问居然不怕，脸上还出现了奇奇怪怪的笑容，自顾自将这笑容解读成了嘲讽，狠道：

　　“敢动我沈心心的男人，还敢嘲笑我，你还真是活腻了！”

　　沈心心向来自持美貌，只要是她意图捕获的男人除非被她一脚蹬开，若是为别的女人心动，那于她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若不杀了那男人，便要杀了令他心动那女人！恶念起，她再也顾不得程一笑的话，猛地夺过瓷瓶便往苏锦冽嘴里灌药：

　　“他既不让你死，我今天就偏要你死！”

　　大师姐本来觉得喝了那药才能打探到那石棺中的秘密，因此也没打算反抗，却不料旁边的雀儿竟扑了过来，突然抽出暗藏在靴底的匕首便刺入沈心心怀里：

　　“不许伤害她！”

　　沈心心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迅速，一脚便踹开了雀儿，雀儿虽用尽全力，却也只是划破了她的衣衫，然而这样也已经激怒了沈心心，她反手抽剑，冷笑：

　　“胆子挺大啊，如此，你们两个还是一起死吧！”

　　她举剑便要刺向雀儿，苏锦冽再也顾不得身份暴露，正要挺身相护，一只手却突然攥住沈心心手腕，有人道：

　　“沈师妹，我刚刚已经让人通传过了，今日暂且不杀这两人。”

　　沈心心转头便看到了程一笑温和的笑脸，四合的暮色之中，摇晃的风灯之下，这张一直带着笑容的脸似乎也藏着些许冷意漠然，教沈心心暗自一惊。

　　他们虽在秦慕枫的主持下早已经订婚，程一笑对她也一向温和爱护，但沈心心却从来没在他的眼睛里发现曾经魏轻尘看自己时那种闪亮的眼神，甚至他明明在笑，她也时时觉得冷漠疏离——一如此刻。

　　沈心心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他性情使然，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在秦楼主身边也如鱼得水的男人，自然不能和魏轻尘那毛头小伙相较，况且她也相信自己的美貌，只要她略施手腕，他就算表面岿然不动，心中应该也早就心猿意马了吧！思及此，她立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期期艾艾道：

　　“程师兄有所不知，我刚刚是要遵你嘱咐换人的，怎知这女子身藏匕首，见我便刺，你瞧瞧，人家都被刺伤了，待会儿你可得帮我上药！”

　　一番话只听得苏锦冽目瞪口呆，雀儿不过是划破了她的衣衫而已，她却说被刺伤，还要男子为她上药，那做作的语气，放电的眼神，只听得旁边的苏锦冽浑身难受，只想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而显然男人们都是很吃这一套的，程一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她违反他命令一事，只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牵起了她的手：

　　“好，我先与你上药！”

　　沈心心心花怒放，依依靠在他身上，眼见两人就要牵手离开，却突然听到雀儿惊疑开口：

　　“砚之哥哥……是你吗，砚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