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43、琅嬛

　　那句话只让苏锦冽如遭电击，楞在原地，她第一反应便是这秦夫人被威胁了，可是看她望向秦慕枫的神色，当真是眉目含情，爱意浓浓，不似有半点作假，难怪江湖中人都道他们夫唱妇随，恩爱无比。可是、可是不久之前她在樱花坞中看到的明明也是这位秦夫人，她明明对秦慕枫的到来厌恶冷漠，明明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求救，那些场景真实无比，又怎会是幻觉？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大厅中心，江风从四面八方的窗口涌入，只吹得她手脚冰凉。

　　还是木清霜不耐烦道：

　　“洪真人，别纵着你门下弟子胡闹了，我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吧。”

　　洪真人尴尬不已，连连点头，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苏锦冽着急万分，忙道：

　　“师父，秦慕枫他真的不是好人，而且我朋友现在生死未卜——”

　　洪真人厉声道：

　　“让你别闹就别闹了，一点规矩也没有！”

　　师父对她向来疼爱，纵有打骂也是恨铁不成钢，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她知道师父此时已是动了大怒了，此等情形也只有按捺住心中焦急，不情不愿站到了洪真人身后。

　　木清霜冷冷睃了苏锦冽一眼，这才向秦慕枫道：

　　“秦楼主，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卖那‘转妖丹’的，更有人借机大肆敛财，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此丧命，你命四大门派起药庐，已经不是救命，分明便是害人了！”

　　秦慕枫靠在椅背上冷面不语，似未听见一般，还是程一笑答道：

　　“那解药正是木庄主的落虹庄寻出的方子，如此说来，木庄主当初好心研制解药也成了害人了？”他见木清霜被问得愣住，继续道，“所以害人的不是解药和药庐，而是人心，我们只是想要救他们的命而已，是他们的恐惧和贪婪才让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

　　苏锦冽忍不住插嘴道：

　　“木庄主寻出的方子是以妖炼药，如此尚有规矩节制，可你们越绝楼却说异于常态皆为妖，此言一出，转妖丹大行其道，无辜百姓枉死，而存活于世的人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成了饕餮，是你们蛊惑人心，放出了他们的贪婪和恐惧！”

　　程一笑不慌不忙，淡淡笑道：

　　“越绝楼说异于常态而为妖，皆可入炉炼药，初心不过也是想多救人而已，若说蛊惑人心，人心哪需蛊惑？乱世起，自然人心惶惶，便是盛世——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你我皆是如此，人性便是如此，又岂是越绝楼一言便可蛊惑的？”

　　苏锦冽还要再辩，洪真人却瞪她一眼，示意她勿再多言，随即向秦慕枫陪着笑脸道：

　　“话虽如此，可是秦楼主——”

　　此时秦慕枫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若诸位都觉得药庐乱世，那拆了药庐便是，只是如此一来，饕餮肆虐，四大门派又该如何救人？”

　　众人未想到他如此轻易便同意拆了药庐，而他这问题也问住了大家，一时之间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此时却是那沈心心婷婷袅袅走进大厅来，娇声道：

　　“又要拆药庐，又要救人，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这沈心心辈分低微，又是背叛了师门才捞得这个代阁主的位置，木清霜向来不待见她，此时只冷哼道：

　　“你一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心心也不理会木清霜的轻蔑，只笑吟吟道：

　　“不是还有个万妖窟吗，听说那里便是妖怪的老巢，若是四派联手，扫平那万妖窟，得妖无数，如此炼化的解药定能安定天下，您说对吗秦楼主？”

　　她说了这话，还顺带睨了程一笑一眼，因之前被伤了面颊，她此时还戴着薄如蝉翼的一张面纱，面容隐约，而顾盼之间却更有媚态，木清霜见她众目睽睽之下也如此轻浮，更是看她不起，冷笑道：

　　“我道什么法子，原来是这么个馊主意，果然缺了师门调教，也想不出什么正经法子！”

　　沈心心又窘又气，她仗着有越绝楼撑腰，扬声便笑道：

　　“是不是正经法子，要秦楼主说了才算，可轮不到一个老女人喋喋不休！”

　　木清霜贵为一派之主，哪里受过这等气，腾一下站起来便要动手，沈心心见势不对，忙躲到程一笑身后，拉住他袖子娇声道：

　　“程师兄救我！”

　　程一笑拍拍她手臂示意她别慌，随即向木庄主淡笑道：

　　“木庄主，沈阁主言语中虽有不恭之处，不过她提出的这个法子倒确实不错。”

　　这边洪真人也拉住了木清霜，连连示意她莫要冲动，木清霜只冷笑道：

　　“程一笑，你是被这女人迷了心窍吧，她说什么你都同意——不过也是，你不过半路入门，又懂什么？”

　　“什么迷了心窍，我和程师兄都定过亲了——”

　　沈心心还要还嘴，却听“啪”一声脆响，却是秦慕枫狠狠一拍身侧扶手，冷声道：

　　“都给我闭嘴！”

　　那声音严肃狠厉，冷入心肺，沈心心不自禁一抖，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而木清霜也被震住，压住怒火坐了回去。

　　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两排巨大的绿釉孔雀落地陶灯上烛火闪耀，只照得这大厅亮如白昼，光彩流转，那高高坐在玉座之上的男子“看”向木清霜，身上的狐皮大氅在明亮的烛火下闪烁着冷冷的光泽：

　　“木庄主，你倒是说说，灭万妖窟为何不可？”

　　“十年前，就在这里，你忘了你师兄萧凛曾经说过什么了吗？”

　　那玉座上的人只冷声道：

　　“时隔久远，我已然忘了，他当时说了些什么，还请木庄主提醒。”

　　“当年，我们两派九百余人，在萧凛的带领下出征万妖窟，万妖窟乃是天下妖邪聚集之地，邪气冲天，凶险万分，更有八方妖神守护入口，非妖族不得入。我们两派弟子竭尽全力，总算在萧凛独弦琴音的帮助下封印了八方妖神，可是弟子们也死伤严重，入口处又有重重瘴气，最后只有我和萧凛走进那魔窟中去。

　　可是当我们进去之后才发现我们都错了，万妖窟根本就不是什么妖邪横生、百鬼夜行的魔窟，而是一处被他们自己称为‘琅嬛’的世外桃源，那里住的虽全是妖，他们却辟谷修行，从不杀人，便如随处可见的一个普通村落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见我们闯进去，那些无辜的小妖们个个眼神惊恐，不知所措……”

　　木清霜缓缓讲述着十多年前的往事，苏锦冽本担心酒仙散人安危，无心听那陈年旧事，却在听她提到“琅嬛”二字时猛然一震，只觉无比熟悉，也不知是不是真如韩幽乔所说，她去过能凝结幻像的樱花林，所以出现了幻觉，随着木清霜的描述，她眼前似乎真出现了那幅画面——与世隔绝的净土之上，妖族辟谷修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她仿佛也看到外人闯入后，那些小妖们惊恐聚集，窃窃私语：

　　“四大门派打进来了！”

　　“琅嬛就要完了！”

　　……

　　小妖们都在颤抖哭泣，却有一只瘦瘦小小的白色九尾狐，趴在村落后的土堆上一动不动。她趴着的地方是妖族的坟墓，琅嬛里的妖若觉得大限将至，便会自己到此处来度过最后的时光。趴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那小狐狸已经感知不到恐惧，只觉得冷，很冷，视觉、听觉、嗅觉却在一点一点消失——就在一切归为黑暗之前，她听到一个声音，是个极好听的男人的声音，他问：

　　“这里为什么趴着一只九尾狐？”

　　有小妖怯怯答：

　　“小狐狸的爹死了，娘也被人剖了内丹，九尾狐族只剩下她一个了，从她娘死那天她就没吃过东西，现在已经六天了，可能也大限将至了……”

　　小狐狸努力掀开眼皮想瞧瞧周遭情形，却只觉阳光刺眼，一身白衣的人逆光而来，蹲在她面前，看不清楚模样，却仿佛从天而降的神邸，周身都闪耀着金光，他向她伸出手来，那只伸在她面前的手，手掌厚实，指骨修长，有一股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她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可这一刻却仿佛受了蛊惑，不由自主便伸出一只爪子，搭到了他的手上，随即便觉身体一轻，已经被他抱在怀中。

　　她是那样小那样小，不过他手掌大的一团毛球，他将她抱在胸膛，温柔抚/摸，低沉好听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呢喃：

　　“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那声音便如春日傍晚拂过的温热的风，只将她所有的紧张和戒备都驱散了，他的胸膛更如炉火一般温暖，将她已然开始僵硬的躯体一点一点暖了回来，她想抬头看一看他，却又沉溺在那片温暖之中，一动也不愿动……

　　那一切仿佛臆想，又仿佛幻觉，她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却突然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袖，低首一瞧，却是师父，他示意她好好听木清霜说话，而此时那女子正说到激动处：

　　“看到那万妖窟竟是如此情形，萧师弟他当即决定停止杀戮，更是解开了八方妖神的封印，将那片净土重新保护起来。而回到越绝楼之后，尊师韩远鹤韩楼主认为出征万妖窟乃是几派筹谋多年的大事，两派弟子为了此趟征途死伤无数，而萧凛却因为一时心软让所有人无功而返，让四派多年筹谋无疾而终，他痛斥萧凛领导无方，让他一定要将万妖窟所有妖孽全数剿灭！”

　　木清霜紧紧盯着秦慕枫，一字一句道：

　　“秦楼主你说异于常态而为妖，而彼时，便是在这越绝楼中，你师兄萧凛却说——蛊惑人心为妖，嗜血阴邪为妖，而琅嬛里那些所谓的“妖”，只是和我们一样的万千生灵罢了！当着四派掌门的面，他当即弃剑卸琴，说他的琴只为苍生而抚，剑只为天下而拔，绝不荼毒无辜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