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39、辛夷坞

　　那宁静美好的一切，皆终结在阿枫刺进他胸膛的那把利剑之中，那把剑不仅搅碎了他的心脏，而且以极阴毒的内功震碎了他全身经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死去，而他一生猎妖无数，也从未想到最后会是一只狐妖，在他断气的那一刻取出了自己的内丹，令他起死回生。

　　虽然有内丹续命，却因那具躯体损伤太重，他在阴冷的洞穴中躺了整整半年，身侧，只有那只失去内丹的小狐狸。

　　她终于敢肆无忌惮地靠近他，采了野果，捧了山泉喂他，偶尔会碰一碰他，愁道：“你怎么还不起来呀，我想吃烧鸡了……”

　　再后来，她也敢蜷缩到他身侧瞌睡了，她失了内丹，自己也很虚弱，蜷成一团常常打冷战，每当这时候她便会不自禁地凑到他身旁来，小小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绒绒的狐狸毛触着他的脖子，偶尔扭一扭头，湿热的小鼻子会碰到他的脸，偶尔还会吧唧嘴，仿佛在梦里啃着她最爱的烧鸡，她终于睡得香甜了，可是她枕着的那个人，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却常常整夜无眠，看着月光从山洞的顶端漏下来，一分一分东移；听着山泉滴落，一滴、两滴、三滴、点点滴滴到天明。

　　小狐狸偶尔也会带来越绝楼的信息——

　　师娘惨死！

　　师父重伤！

　　秦慕枫暂代师父执掌越绝楼！

　　再过得几个月，她带回来的消息是——阿乔和秦慕枫大婚！

　　小狐狸向他转述着所见所闻，懵懂道：

　　“那些人都说，新娘子原本是你的未婚妻，可是因为你被九尾狐迷了心窍，暗中与她苟且——九尾狐族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了么，他们说那九尾狐难道便是我？那什么又叫迷了心窍，暗中苟且呀？”

　　她眼神清澈，问得无邪，她虽是妖族，可还太小太小，化为人类也不过才八九岁，根本不懂那些污秽之语，也无法理解她带回来的这些消息，于他是怎样的万箭穿心。

　　可是再怎样万箭穿心，他也无力去改变什么，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独弦琴音定天下的越绝楼首座弟子萧凛，萧凛这个名字，已经被他最疼爱的师弟钉在了耻辱架上，埋进了尘埃里，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靠着一颗妖丹苟活，一旦动用内力弹琴，全身经脉俱断，弹一次，死一次。

　　他失去了一切。

　　再然后，连那只小狐狸，在某个黄昏蹦蹦跳跳离开洞口去采野果，之后也再没有回来。

　　一直到十年之后他才知道，当年她是被人抓住，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身边。

　　十年，他走过了很多路，遇见过很多人，见识遍了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世间人的伪善贪婪，前尘往事，已成云烟，再世为人，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即便群魔乱舞，天下大乱，那又与一个江湖旅客何干？

　　那十年的记忆混沌黑暗，等终于有一点亮光出现的时候，却是在那危机四伏的清风镇，有孩童求救，所有幸存的人都只顾自保，而那个人傻钱多，死要面子的神霄宫大师姐却站了起来，说，身为四大门派弟子怎可袖手旁观？

　　她发现他胸膛上那颗九尾狐内丹，举刀欲剖，说你永远不会知道生于名门正派，却毫无天赋，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的痛苦！他以为往事重现，自己要再尝一遍被人背叛的痛苦，却不想她却最终放下了刀，坐在他身旁嚎啕大哭，说怕杀了他，以后喝酒不甜，吃鸡不香，人生再无乐趣！

　　她也在他面前深深弯下腰去，郑重而严肃地恳请他为苍生抚琴，为天下拔剑——

　　他明明嗤笑，什么苍生？什么天下？明明打定主意不做这赔本的买卖，可这句话却仿佛一句咒语，只念得他心浮气躁，无法平息。

　　每一次，他都很讨厌她不自量力的血勇，可是每一次，他又都做不到袖手旁观，那这一回，就让他也不自量力一次吧，最后一次……

　　等苏锦冽扶着那昏迷过去的人火烧火燎走完那条小路，终于看到了“辛夷坞”几个字，她忙不迭踢开那柴扉闯进去，顺着小路转两个弯，这才看到一处圆石围成的泉眼正袅袅冒着热气，想必便是贼厮说那可疗毒的温泉。

　　她扶着他，只觉他全身冰冷，已无半分热气，知道毒气攻心，他的性命危在旦夕，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扶着他走过去，自己先跳进那泉眼，再将他给扶了下来。见他大半个身子终于都泡进了温泉之中，她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扶着这样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半天，他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刚刚着急赶路不觉得，此时放松下来，她只觉全身酸痛，筋疲力尽，几乎要倒在这泉水之中。

　　她正在温泉之中瘫如死狗，气喘如牛，却突然“啪”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她头上，她转头一看，却是一朵紫色的辛夷花落了下来，正漂在温泉之中，被那袅袅的水汽一氤，摇摇晃晃，仿佛阆苑仙葩。

　　她举目四望，已经是夜了，可是却有一天明月，白如清霜，明灿灿的月光照着空山幽谷，她这才发现，谷里漫山遍野尽是盛放的辛夷花，风一吹，无数紫色的花瓣飘落。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她却陡然愣住了，这、这不正是在她梦里反复出现过的地方吗？——白衣公子，竖弹桐琴，独弦琴音带起月下清风，漫山遍野的辛夷花随风而落，下起一场紫色花雨，她在梦中甚至都能感受到花瓣扑簌簌落在身上——那是她的一眼万年，前世姻缘！

　　她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花香袭人，梦中的一切似乎都鲜活起来了，那袭白色身影在辛夷花林中拨弄琴弦，她躲在花树后痴痴地看着，看着，连那花朵落在头上也不知。他弹了一曲又一曲，终于转头看向她这边了，她忙缩到树后一动不敢动。

　　“出来。”

　　他说，她还是不敢动，本能地有些怕他，却鼻子一缩，突然闻到一股烧鸡的味道，钩子似的，将她钩到那个人身边，她忙不迭抢过他手中的鸡腿就啃，他在她耳朵旁念了一大通，她只顾着啃鸡，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那人似乎有些生气了，突然拔剑指住她，沉脸道：

　　“你再不走，信不信我立刻收了你！”

　　她猛吃一惊，不是因为他指到她面前的剑，却是因为她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人的眼睛，她一直以为他就是魏轻尘，可是直到今天才看清，那不是魏轻尘的眼睛，却是一双极好看的、她中意的眼睛，那贼厮的眼睛——

　　她猛地睁眼，只为刚刚那一刻仿佛梦境、又仿佛臆想的情景心悸不已，一转头，却发现身侧人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正静静注视着她，一刹那间，现实与梦境重合，只让她陡然怔住！

　　明月如霜，清风过岗，满山的辛夷花纷纷开了，又纷纷落了。

　　紫色花雨中，她只怔怔看着他，不由自主抓住他的衣服，道：

　　“我、我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