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30、情动

　　眼见秋名望带着仆人已经越走越远，苏锦冽陡然生出一股恶气来，心道反正这些“人”看不见自己，正好趁这机会结果了这群披着人皮的恶魔！

　　她胆气一生，立刻便抽出剑来，提着灯笼急追上去。此时秋名望已经走入宴席之中，正在宾客间谈笑应酬，招呼仆人赶紧上菜，切莫怠慢了客人，一众恶仆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往来奔走，殷勤伺候，将那蛇妖汤一盆一盆端上桌去。

　　而宾客之中，那秃鹰帮的老大和小六神情闪烁，不断和同伴使着眼色，这两伙人各自心怀鬼胎，蠢蠢欲动。苏锦冽忍着心中厌恶，看准秋名望背影，几步窜过去便想给他来个透心凉，然而举剑在手，她却突然呆住了。

　　她身着中衣，手举利剑，眼见便要劈向这山庄少庄主，怎么也会引起一阵惊呼，可是此处宾客仆众百余人，吃菜的吃菜，饮酒的饮酒，谈笑喧哗，热闹无比，竟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动作有丝毫反应。

　　所有人、所有人竟然都已是饕餮——披着人皮，慈善温良，人皮之下，却是随时想要吞噬掉对方的怪物？

　　苏锦冽陡然便愣在那里，手里高高举着剑，却不知该不该落下，又该落到谁的身上？

　　墨色似茧，密密匝匝缠住了天地，长风呼啸，竹涛阵阵，无数写着“寿”字的红灯笼风中摇曳，只将这中庭照得亮如白昼，中庭之中，十几桌宴席尽开，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真真一片欢乐祥和，可苏锦冽挑灯持剑站在人群中、笑声里，却不知是自己成了被世界遗弃的孤魂，还是无意中闯入了地狱，眼睁睁看着恶鬼狂欢。

　　又有雪花一片一片飘落下来，或许是未着外衣，也或许是伤风未愈，她只觉冷，很冷，身处喧嚣之中，她却沾染不上丝毫人气，她与这热闹喧嚣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笑里藏刀，各怀鬼胎，而她的世界，却只有迎风乱舞的雪霰，和一团小小的、照不亮前路的烛光。

　　所有的热血与勇气都在这样的寒冷中消融，她颤抖着，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往外闯，她想去找晓风，想走到有人能看到她的地方去——可是人潮似海，水泄不通，仿佛怎么都走不出去。在阴森的乱葬岗，对着凶猛的妖物，她都未像此刻这般绝望，可是此刻，被这些“人”密密匝匝地包围着，她只觉得窒息，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她想喊“救命”，想问这里到底还有没有真正的人，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正是这艰难时刻，却突然听见有声音喊：

　　“又有客到——”

　　说话间，一小厮领着一人迎着风雪踏了进来，那人披着长袍戴着风帽，进了回廊只将风帽一摘，露出一脸大胡子来，却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怎会是他？苏锦冽心中猛地一跳，陡然生出希望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贼厮。她穿着中衣，披着大氅，一手握剑一手提着灯笼，在推杯换盏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可是那个人，自走进来起却半分也未往她这边瞧上一瞧。

　　她唯一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秋名望见又有“解药”上门，喜不自禁，忙热情迎了上去，苏锦冽再也隐忍不住，颓然蹲了下去，头埋入臂膀之中，只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像，她一定是病迷糊了，所以才觉得所有人都变了饕餮，只要睡过去，睡过去再醒来就会发现不过是噩梦一场，一定是噩梦一场……

　　也不知蹲了多久，她依稀听见有脚步声穿过嘈杂停在了自己面前，她疑惑抬起头去，发现面前果然立着一个人，往上看，看见了他挂在腰间的酒葫芦，再往上看，看见了他的络腮胡子，继续往上看，便看见了那人脸上鄙夷的笑，他说：

　　“神霄宫大师姐穿成这样蹲地上哭，你丢脸不丢？”

　　往日里，听了这话她定要与他吵上半天，可是此刻，这句话只让她的眼泪瞬间滚了下来，她拖着鼻音问：

　　“你看得见我？”

　　“你以为自己多娇小么？那么大一坨，想不看见也难啊！”他一脸嫌弃，却将手向她一伸，“还啰嗦什么，快起来！”

　　她仰起头看他，漫天的落雪，而他穿过风雪而来，向她伸出了手，那只伸在她面前的手，手掌厚实，指骨修长，有一股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她仿佛受了蛊惑，不由自主便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拉她起来，牵着她往人群外走去，她一向觉得这贼厮身上极冷，可今天她大概是冻得狠了，竟觉得他的手暖如旭日，让人握住便不想放开。雪仍在下，纷纷扬扬，仿佛是天空中落下的纯白的花，刹那间那个喧嚣可怕的世界好像虚无了，她只听见一片片冰晶跌落在自己头发上，眉毛上，肩膀上的声音，仿佛妙手弄琴弦，不自禁地，她便想起了很多片段——

　　当她提着灯笼要再次回到清风镇时，是这个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陪在她身侧，和她一同踏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当饕餮铺天盖地涌过来时，是这个人弹起独弦琴，护住了她一条性命；

　　当越绝楼十二黑衣将她逼得步步后退时，也是这个人站在她身后，说别怕，尽管去！

　　原来往昔，有那么多次，危急关头时，都是他在她身侧，护她周全，教她心安——一如此刻！

　　莫名地，她又想起上一次的下雪天，她摔倒在他身上，失去了初吻，也想起晓风的话：

　　“话本传奇中每每写到小姐公子初遇，那小姐总会不慎跌倒，且次次皆会跌在那公子身上，再凑巧些，还会脸对脸，唇碰唇，四目相对，焉能不动情？”

　　她只觉得他手心中的暖陡然变作了烫，一直烫到她心里，心中擂鼓似的咚咚敲着，又烫到了脸皮上，烧得满面通红。

　　大师姐正自小女儿娇羞不已，却突然听那贼厮道：

　　“哇，胖丫，你怎地满脸通红，跟个煮熟的大虾子一样？”

　　便似一盆冷水泼到头上，大师姐陡然便觉雪花不飘了，心里的鼓也敲破洞了，她看那贼厮瞪着两只眼珠子瞧着她，眼里是一如往昔的戏谑样子，不禁又窘又气，猛地摔开他的手，一脚便踢了过去：

　　“你才大虾子，你全家都大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