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14、梅花引

　　那两对眼珠子突然消失，两阵腥风猛地逼近，酒仙散人顺手一抓，抓到一条长凳，趁势舞起，将那两个孩童所化的饕餮逼开。

　　“快找灯笼——”

　　他急喊，苏锦冽知道事态紧急，立刻掏出火折子吹亮，一眼望去并未发现灯笼，许是慌乱之中踢到床下去了，她正要趴下寻找，却觉什么黏糊腥臭的东西滴在了头上，仰头一看，只见房顶上一个大洞，正是刚刚他们从房顶下来时所扒，此时洞周围竟密密麻麻挤满了脑袋，无数的饕餮正在向下窥望，那黏糊腥臭的东西正是他们口中淌下的涎液。

　　苏锦冽心中一凛，就在这一愣神间，三三两两的饕餮已从那破洞中鱼贯而下，酒仙散人见势不对，立刻抓着她退到外间，饕餮已经接二连三扑了过来，酒仙散人动作迅如疾风，不待怪物扑到，一把抓起了外间的八仙桌往门前一挡，正将那一群怪物挡在卧房。

　　这房中别无长物，只这一张八仙桌宽大厚实，往低矮的门洞前一放，勉强可抵挡一阵。两人死死抵住桌子，桌子那边是无数的饕餮在嘶吼推挤，而从那破落的窗户望出去，虽然之前簇拥在门前的饕餮都顺着房顶跳了进来，但那发现食物的嘶吼之声却将长街上游荡的饕餮纷纷吸引了过来。

　　也是这时，两人注意到门前一只妇人打扮的饕餮一直守在屋外，双手死死扒住木窗，神色虽如其他饕餮一般木然无知，却时不时高呼一声“救命——”，因为太过用力，那声音尖利如同孩童，正是他们之前听到的呼救声，而此时离得近了，才听到那救命后还有一句低沉的话——“救救孩子！”

　　救命，救救孩子！

　　“她一定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

　　酒仙散人低声道，人被欲念吞噬之后渐渐泯灭本性，所有的欲念皆归为吃的本能，可万没想到这位母亲竟还会挣扎着发出求救之声，想必她最后一刻的执念便是保护孩子吧，只是她未曾想到，她竭尽全力的呼喊却引来了更多觅食的饕餮，而她豁出命去保护的两个孩子，也早就化作了与她一般的怪物。

　　两人相顾不语，心下恻然，可是那近在耳畔的嗬嗬之声却将两人拉回现实，眼见饕餮越聚越多，那八仙桌已然快抵挡不住，苏锦冽急道：

　　“贼厮，你鬼点子最多，现下可有什么脱困的法子没有？”

　　“那犀角烛你身上可有备用？”

　　“若有备用，我还问你作甚？”苏锦冽说完这话，借着窗外雪光瞧见他一脸严肃，与平日的吊儿郎当截然不同，便知这的确是个不中用的，此等生死存亡之际再没有他那些唬人把式的用武之地，想到命将休矣，不禁悲从中来，

　　“万万没想到，我堂堂神霄宫大师姐竟要和一个江湖骗子死在一处，死也没个好死法，被这些怪物你啃一口我啃一口，早知今日，从前我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将这独弦琴练会，师父，我对不起您老人家的教导养育之恩呀——”

　　她正在涕泪俱下生离死别，却听他沉声道：

　　“琴解下来。”

　　她一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用力抵挡着八仙桌，咬牙再重复一遍：

　　“把你背上的独弦琴解下来给我！”

　　“给你作甚，你不会真要用我的琴来弹弹弓吧？”

　　八仙桌已经被推开了巴掌大的缝隙，越来越多的饕餮将头手挤进了缝隙之间，那些獠牙森森的大嘴就在两人头顶，如枯枝一般的手指也数次抓挠着两人头发，而门口木门也被外面的饕餮挤得摇摇欲坠，眼见便要守不住了，酒仙散人来不及多说，一把扯下苏锦冽背上的包袱，桐琴滑落，他脚轻轻一勾，便已将琴抱在怀中。

　　琴一入手，温润如羊脂美玉，便知是把好琴，捏个起手式，指悬于那一根独弦之上，他却突然犹豫了，一刹那间，往事纷至沓来，那些被压抑了多年的情感在心中山呼海啸，逼得他手指隐隐颤抖——

　　“哄”的一声，木门终于被挤倒，无数的饕餮如潮水般扑涌过来，苏锦冽知道在劫难逃，紧紧闭上了眼睛，却突然听到一声清越琴音自身侧喷薄而出，如鹤唳九天，如凤鸣朝阳，震得那扑到眼前的饕餮后退三尺，八仙桌后的推挤也陡然松了。

　　她诧异扭头，只见那平日里胆小如鼠，声称只会弹弹弓的酒仙散人正抱着桐琴，那在自己手中只能发出打屁之声的独弦琴在他手中仿佛终于找到存在于世的价值，宫商角徵羽，独弦亦成曲，一声清鸣之后，一曲《梅花引》正从他手指间流泻而出：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四大门派猎妖，为显气势，多弹“伏魔”、“炼妖”这等激烈之曲，可这阙《梅花引》婉转哀愁，并无丝毫激昂之气，倒似落魄旅人在寒夜中叹息浅唱，实在不应弹来猎妖，可是此等绵软之曲，以精纯内力倾注于独弦琴上，竟声声催魂夺命，琴音到处，饕餮纷纷捂耳哀嚎，倒地悲鸣。

　　苏锦冽忍住心下震惊，推门望去，只见大街小巷饕餮死伤无数，她再跃上房顶远眺，只见琴音袅袅荡开，如同沸水煮蚁，成片的饕餮倒下不起，一曲绵绵之音竟然屠尽了一城妖魔，目所及处，再无一只怪物，此时雪停，云散，月出，清辉遍地，乾坤朗朗。

　　一曲终，万籁俱寂，苏锦冽只听见自己跳得如同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她返回屋内，紧紧盯着那虬须汉子，他也不说话，只将琴递给她，她却不接，刷地抽剑：

　　“你到底是谁，为何一直藏巧露拙潜伏在我身边？”

　　“最开始是你不肯放我走的，何来潜伏一说？”

　　她只将剑递近一分：

　　“我问你到底是谁，为何你能奏响独弦琴？”

　　他定定看着她，翕了翕嘴唇正要说话，却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下，再不动弹了，苏锦冽冷笑：

　　“又来这一套，你就吐口血，可比那空空小和尚演得差多了，鬼才会信你！”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动一动，天寒地冻，就这样趴在地上冻也冻僵了去，这人也算是演得很卖力了，苏锦冽踢踢他：

　　“又不是有银子的买卖，起来，别演了！”

　　他仍旧不动，她促狭心起，一手拿剑指住他背心，一手搭上他的手腕：

　　“不起来是吧，那我就诊诊你到底是何病症，为何呕血？”

　　她手指扣着他脉门只觉冷如冰雪，再细细一探，却陡然变色，慌忙后退几步，连那剑也忘拿了，只惊道：

　　“此人、此人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