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13、雪夜

　　众人闻声均是一愣，苏锦冽转头，见说话的竟是那酒仙散人，诧异道：

　　“你这厮又有何事？”

　　他只将那酒葫芦往腰带上一别，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我跟你一起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就连一直打坐念经的空空都睁开了眼睛，他翕了翕嘴唇，欲言又止，而那阿九暗中扯了扯酒仙散人衣服，低声道：

　　“你想钱想疯了吧，为了五百两命都不要了？”

　　他却不看阿九，只盯着苏锦冽：

　　“如何？”

　　苏锦冽虽知这厮除了骗人之外一无是处，可是有个大活人在旁边总能给她壮壮胆，况且若真有意外，她撒腿一跑，这厮还能做个垫背，如此一想，五百两倒也划算，她捏捏瘪下去的荷包：

　　“五百两，可赊账么？”

　　“赊账亦可，利钱十分。”

　　神霄宫大师姐向来视金钱如粪土，如此高利也毫不在乎，豪爽伸出一只手：

　　“君子一言！”

　　他亦伸手与她一击：

　　“快马一鞭！”

　　那击掌声清脆响亮，宛如河中浮冰相撞。

　　雪夜，长街。

　　雪光冷冽，照亮了满地散落的什物，家家户户门户大开，黑灯瞎火，而幢幢人影就默不作声踯躅于这片混乱之中，仿佛游荡地狱的幽灵，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盏纸灯笼忽明忽暗，在这些游荡的人影中穿行，光亮之中，是两个小心翼翼并肩而行的影子，而在光亮之外，那些被欲念吞噬的人已经完全变成了传说中饕餮的样子——头大无比，双目凸出，一张嘴占据了半张面孔，嘴里是森森尖牙。即便是一只老鼠窜过，这些饕餮也一拥而上，抢夺分食，血腥至极。

　　提着灯笼的两个人数次与这些徘徊的怪物擦身而过，也许知道饕餮不同于其它妖魔，每次见那些大头凑过来，虽明他们看不见自己，却还是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直往上窜，苏锦冽手心冒汗，却还要故作镇定地拍拍酒仙散人肩膀：

　　“别怕，我可是神霄宫大师姐，有我罩着你，一定不会出事的！”

　　这厮嘴却忒毒：

　　“你罩不罩着我无甚关系，只要切记灯笼一定罩着我就成了。”

　　苏锦冽白他一眼，认真打灯笼不说话了，他却又要继续来撩：

　　“我说胖丫，你平时装装样子也就罢了，这次可是性命攸关，你何苦强出头？莫不是被那魏家兄弟伤透了心，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胡说什么，谁伤心了？”她强辩一句，又发现这句话貌似有点绵软无力，但这伤心和和救人确实没有半文钱干系，她便拿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要说伤心么确有那么一点点，不过伤了心我退婚便是，为何还要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你这种江湖骗子就知道情情爱爱，太小家子气，哪懂我们大派子弟的胸怀？什么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可是神霄宫大师姐，这种时候舍我其谁……”

　　她一路呱呱吹嘘名门子弟的的胸襟情怀，说得自己也热血沸腾，走在这阴森森的街道上好似也没那么害怕了。两人循着呼救声穿街走巷，最终走到一条破破烂烂的巷弄之中，不同于其它处饕餮四处游荡，这里竟有一群饕餮堵在一处民居前，嗬嗬嘶叫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要破门而入，不消说，定然是那孩子藏身在这房舍之内，才能引得如此多怪物聚集。

　　“门口这么多饕餮，怎么进去？”酒仙散人问。

　　“这点小事有何难，瞧好了！”

　　苏锦冽丢他一个大白眼，随即提一口真气，抓着他纵身一跃飞上房顶，虽然体态圆润，但那姿势如白鹤展翅，端的是潇洒漂亮，她正要向他展露一个大派子弟冷峻高傲、睥睨天下的淡然笑容，却未曾料到雪下了许久，这瓦片上全结了冰，一脚踏上便一个滑溜，酒仙散人率先摔了个四脚朝天，而苏师姐那漂亮的的白鹤展翅也陡然变成了鸭子扑水，眼见她必然要扑倒在那贼厮身上，苏锦冽惊恐至极，连忙再扑、再扑，可终究抵不过脚下那片冰瓦，扑来扑去还是往下一倒，正正倒在他身上，还那般凑巧，正是脸对脸，唇碰唇，四目相对——

　　漫天飞雪，飘落如花，一刹那间苏锦冽只想到晓风的话：

　　“话本传奇中每每写到小姐公子初遇，那小姐总会不慎跌倒，且次次皆会跌在那公子身上，再凑巧些，还会脸对脸，唇碰唇，四目相对，焉能不动情？”

　　可此时苏锦冽只想说去他娘的话本传奇，哪个吃饱饭无事做的家伙妖言惑众，你写脸对脸，唇碰唇，四目相对也便罢了，怎地不写清楚更大几率不是跌在那俊俏公子身上，而是跌在个满脸大胡子的贼厮身上？

　　她连忙手足并用爬起来，一边擦嘴一边“呸呸呸！”，他也爬起来，一边揉胸喘气一边“咳咳咳！”

　　一个说：

　　“你个贼厮占我便宜，扣一百两！”

　　一个说：

　　“你个胖丫差点压断我三根肋骨，赔一百两！”

　　扣一百再赔一百，貌似也抵平了，可苏锦冽总觉自己吃了大亏，这可是她的初吻啊，她计划了半天要献与心上人，结果莫名其妙就葬送在这贼厮身上，还要让她赔一百两银子……她正自酝酿伤感情绪，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贼厮又踢她一脚：

　　“摔一跤灯笼没熄就是万幸了，还坐在这里瞎想啥，再不下去蜡烛都要燃完了。”

　　若非事态紧急，她可能真要跟这家伙在房顶上打起来，可大派子弟就要有大派的风范，孰轻孰重自然要拎清，她恶狠狠放了一句狠话：

　　“这事儿我先记着，等救了孩子再跟你算账！”

　　就将此等糗事暂且按过，两人揭开青瓦，终于下到房舍之内，这屋子十分简陋，前后一共两间，前一间八仙桌前供着神龛和祖先牌位，后一间便是卧房，中间隔着道门帘，两人提着灯笼一转，终在卧房角落中找到了人。

　　那是个梳着垂髫髻的六七岁丫头，大概是吓坏了，背向两人蜷缩在角落中一动不动，苏锦冽提着灯笼走近，声音温柔：

　　“别怕小姑娘，我们是来救你的！”

　　说着便将那小姑娘拉到面前，那丫头怕得紧了，见有人来也不敢抬头，只紧紧抱着手上一件花衣裳，苏锦冽心下柔软，正要摸摸那孩子的头，却突然又听一声“救命”响起，那声音真真切切，竟然不是面前这小姑娘喊出，而是从门口那一堆饕餮之中传来，苏锦冽猛然一惊：

　　“怎么回事？不是她叫的救命？”

　　酒仙散人一眼瞥见那小姑娘手中紧抱的花衣裳，陡然明白过来，大叫一声：“小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丫头抬起了面孔，只见蓬乱的头发之下一张硕大的嘴陡然张开，尖利的白牙闪着寒光，正在苏锦冽面前，她突然受惊，手猛地一缩，那犀角烛灯笼就要落下——

　　酒仙散人眼疾手快一个飞扑，眼见便要在灯笼落地之时接住，却不想另一只饕餮突然从床底窜出，那是八九岁一个男孩所化，他那一窜正好撞在灯笼上，灯笼猛地落地，室内陡然一片黑暗，不见五指。

　　在那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只有幽绿色的两对眼珠子灼灼闪光，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