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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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她的话，男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后一声不吭地低头，如同从前那样逆来顺受的样子，只有身侧微紧的手和黑色丝帛束额巾下抿得青白的唇昭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洛昱却是没在意身前之人面上的神情，视线穿过花枝径直落到不远处的马匹身上，这匹灵性马儿正因看到前主而兴奋不已，不停蹬蹄刨坑、甩尾嘶鸣。洛昱毫不怀疑，若是没有将它拴在树上的缰绳，它立时便会撒开蹄儿朝她冲过来。
洛昱盯着马儿看了片刻，出声问道：“寒英也要与你同去西南？”
她问这话时，面上无甚神情，语气也十分平稳，不远处侍立的子叶却是立时垂首。多年侍奉，她对陛下的情绪变化十分敏锐，此时更明白自家陛下那张无情无绪的面容下，龙颜已是……不悦了。
她口中的“寒英”，正是这匹全身雪白通透的马儿，原本是她的御骑，后来转送给狄枫。“寒英”这个名字，正是他们一同所起，出自“昨宵天意骤回复，繁阴一布飘寒英”中的“寒英”，取“若雪”之义，以搭配他爱驹的名字。
这些故事，狄枫也是清楚的。他微微一愣，目光顺着落到那极力想要挣开缰绳寻找前主的马儿身上，嘴里微苦，不着痕迹地垂下眼承认道：“是。”
西南荒凉，寒英自小在御马苑长大，饲食皆精贵，又是她之所赠，若是平日，他定舍不得令这匹马跟着他去边城受苦，但是……
但是，这一别不知何日能见，她在京中，他在边疆，见不到她，徒留满腔成疾相思无从宣泄，漫漫黑夜辗转不能长眠，这让他如何舍得……
舍得放手她给他的东西。
“寒英会与臣同去。”顿了片刻，他低低地出声，“它若不去，在西南，天阴会想念它的……”
声音既沉又哑，不知是在说马，还是说人。
洛昱眼底划过了悟，天阴正是狄枫的爱马，浑身如墨乌黑，额头正中却有一点白，身形矫健，脚力极佳。当初她肯将寒英予他，正是因为他俩情意正浓每日快意射猎时他们的马儿也暗生情愫，她看着每每离别时自家寒英勾缠着天阴脖颈厮摩不忍分离的样子，不忍心强行拆散它俩，自己又确实不常用到马匹，索性便给了狄枫，托他一同照顾。
年轻的帝王垂下眼，指腹摩挲着戴在大拇指上羊脂玉扳指，低吟般评价道：“你倒是念旧。”
男子低着头，不曾出声。
子叶却立时从自家陛下的话中抓住了关键，狄将军若是念旧，当初又为何如此不念旧情，弃陛下于不顾呢？陛下此言分明是存着心嘲讽将军。子叶心知肚明，却又一言不发，只将头垂得更深。
洛昱扫过面前人如同磐石一般直挺挺站着犟着脖子不出声的样子，心中也颇为无趣。她移开眼，心下叹息，算了，往事既已散去，又何必执着于原因呢？他是因自己的原因也罢，是因外物的原因也罢，那些情谊是真，那些意浓时的相伴是真，既然维系二人的牵绊已被斩断，坦荡向前才是正理，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过往云烟，执意得一个答案？
她本就对情爱不甚上心，只是与前面三位郎君的分别大都有迹可循，与他的却突如其来，令她摸不着头脑，故而才难得执着了些。
从今往后，却是不会了。
大銮以女为尊，郎君处在被追逐决定应允与否的位置上本是天经地义。洛昱在教导皇女知晓人事的课上曾听闻女子背弃情郎的故事，也听过郎君背誓毁约的旧闻，只是她没想到，这些会发生在她身上。
低低的叹息几不可闻，这声叹息既坠在了男子的心上，令他将手指按入掌心，眼底丛密苦痛，也响在了女官子叶的耳畔，令她垂下眼，一瞬间几乎难忍心中对于这些背弃陛下的郎君们的厌恶。
子叶是真的不明白这些郎君是怎么想的，陛下难道不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吗？世间女子能有几个保证对自己的夫侍忠诚，绝不纳妾？陛下做到了，更别提陛下的样貌才华品质样样极佳，身份又如此尊贵。若是因陛下冷情，担心陛下冷遇，那也大可不必。子叶是见过自己陛下在昭胥皇子面前的样子的，嘘寒问暖细致入微、唯恐惹他一点不快，连女子见了都不由心生嫉妒——对自己皇弟都能如此疼惜的人，对夫侍又怎会不体贴周到、爱惜疼宠呢？更别提嫁给陛下，便是全大銮最尊贵的男子，皇室血脉单薄，若是诞下皇子，皇夫之位家族兴旺财富宠爱，要什么得不到？
若是一个也就罢了，毕竟天下男子中总有异类，正如女子也不完全是好，但一连四个都背誓毁诺背弃陛下，子叶不得不怀疑京中男子的品格，是他们天性水性杨花，还是男子天生的劣根性，陛下对他们太好了反而不去珍惜？
子叶忿忿，却又除了心疼陛下无法可想。
她只庆幸自己早早地认定了陛下，这一生都要陪在陛下身边侍奉的，免去了家中婚配的麻烦。不然，子叶真担心自己会因为陛下的事忍不住迁怒于其他郎君。
洛昱自然不知道自己女官此刻在想些什么，她只顿了片刻，便重新开了口，语气平缓：“你离京那日，孤会来送你。”
男子的视线立刻抬起，一时来不及掩饰的望着她的目光如同狼一般急促凶狠，也如同他为了保持清醒将自己掐得血痕模糊的掌心一样，丛密苦痛。
眼前之人又恢复到了那副帝王的莫测与威仪，这对情绪本就寡淡的她来说一点都不困难，他看见她随意瞥了一眼天色，便如同最体恤下臣的君主那样望着他关怀道：“天色不早，山路难行，狄将军若有要事在身，不妨自便。”
听见她的话，黑衣男子正急切近乎贪婪凝望她的动作一顿，随后目光微微黯淡。他垂下眼，疼痛到近乎麻木的掌心又是一道刺破的血痂。
他生来愚钝，也不了解帝王之术，却唯独对她的情绪极为敏感，此刻更是近乎本能地感觉到，她大约，是不想他再待在这里，也不想再看到他。
男子的情绪低落了片刻，常年相伴她身侧的经验与野兽般的本能令他根本不曾去尝试让她知晓“他的要事便是来这里寻她”这样的事，她的意愿和想要待在她身边想要更多地看看她的愿望两相对峙了片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私欲。
他半跪在地上，声音低沉：“臣护送陛下下山。”
洛昱正欲离开的步子一顿，转头盯着他黝黑冷峻的面容看了会儿，没说话，沉默应允了。他起身，就像从前那样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同往来时路去，不是并肩而行，而是一个在前，一个隔着几步远在后紧紧跟随，却也奇异得和谐。走在前方的少女身姿纤细，繁衣下不胜娇怯，步伐却坚定威严，形容中自有一股沉稳不凡；跟在她身后的男子高大矫健，眉眼炯然，论身材可以将她笼罩，却如同被驯服的狼犬一样，身上的桀骜之气被很好地收起，紧跟着她的步伐，亦步亦趋地按照她的步子走，一步只有原先自己的一半大，紧张护卫的样子甚至有些滑稽。
她的步子不好走，他却像是走惯了一样，紧绷的衣物下肌肉匀称的长腿慢慢地踱步，并没有因为这样别扭的姿势而困扰，一双眼只紧紧盯着面前人背影，既像紧跟主人的犬，又像不忍分别的男子，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专注的注视，缓慢的步伐，似乎都带上了些别的粘稠而炙热的意味。
子叶望着他们两人，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年幼的陛下和狄家郎君的样子。她跟随陛下的年纪很早，也最是清楚两人之间这样的相处，所以一度，也是对这位狄公子最为放心的。她曾毫不怀疑，就算其他男子再怎么背信弃义欺瞒离开陛下，狄家郎君也绝对是任打任骂都要跟着陛下的，她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想过，若是有天陛下腻了他，而狄公子又板着那张木头脸不肯放手的时候，她要怎样帮着陛下用手段把这位赶走，只没想到……
子叶暗叹一声，相随的一高一矮的两人看起来如此和谐，甚至相配，正如同陛下与狄家郎君情意浓烈时彼此沉默表露的默契和温情，曾经令她暗中哭泣又喜悦于陛下终于找到了能够相伴一生的那人——却不知缘深缘浅，殊难意料。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啊。
*
这边洛昱沿着山间小路走回了来时的正殿，正要嘱咐子叶准备返回，一抬眼却倏地瞥见墙根一抹雪白消失不见。
夏初时分，山间的草木最是丰茂，一片郁郁葱葱中一抹白色极为显眼，那处稀疏生长的细草还向着微风拂过的方向，洛昱不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谁？！”
身后的男子比她的反应更快，听见响动，几乎是立刻便将目光从她的背后移开望向了墙角，随即从身侧拔出佩剑，在秋水一般剑光划过的一霎便已上前一步，将她严实地护在了身后。
他的面容冷峻，当不再温顺沉下脸的时候，自有一种仿若曾从千军万马中踏过血海而来的森冷严寒。男子站在身后之人面前，用自己高大的身体将她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周身肌肉紧绷，整个人欲势待发，一双深色眼眸眸底的浓绿越发明显，如同一只护主的野狼，眼中划过的冷血狠戾，令人毫不怀疑若是主人肯放开缰绳，便要呲起犬牙扑上去撕咬。
这样狄枫，才担得起狄家子的身份，也才及得上幼时学武教官予他的“狼性未泯”的评价，和在他所侍奉的帝王面前绕足俯趴的温顺满足模样又何其不同？
洛昱穿过男子身体的缝隙朝墙根那处瞥了一眼，如若她没记错，那是前往偏房的道路。
她在原地默了片刻，抬手轻轻拍了下前面人的后背，这是无甚大碍的意思。那人立刻便按照多年默契的那样放松了腰背、肩部紧绷的肌肉，好让她不那么硌手，虽如此，直视前方警惕持剑的姿势仍是没有放下来。
直到她再次出言安抚：“无事，此地没有危险。”
她的语气清浅，却没有解释更多，男子立时便回过头来，一双朗目黑沉望着她，直白询问：“陛下认识那人？”
洛昱没有回答，她的确是认识那人——又或者说，她猜到了那人身份，然而此事却并不适合告诉他。
没有得到眼前人的回复，狄枫也并不过多纠缠，在他看来，陛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陛下是自由而无拘无束的，就算想做什么，也无需告知于他，他只需保护好陛下，做好陛下手中利剑便好。
是以他只望着她再次重复道：“臣送陛下回宫。”
如果说之前只是想要同她多待一会儿，如今却是必做不可了。哪怕大銮皇室势力强大，哪怕微服出访也配备大量护卫武士随行，暗处更是布置着众多暗卫拱卫她的安全，他仍是觉得不放心。
她的安全，当然是由他保护才最为安心。
“请陛下允臣送您回宫。”见身前人久久没有说话，他索性跪了下来，深深低头，声音恳切近乎乞求，“求陛下应允——臣只骑马跟在随行队伍中就好，臣……不会打扰到陛下。”
哪怕是将自己折成服帖着伏地的姿势，男子的面庞依旧坚毅，但子叶却觉得，将军平静的声线紧抿着唇的表象下，是强忍的几乎泣血的痛楚和压抑着的野兽般的狂乱。
曾经同坐一辆马车、并驾骑乘的爱人如今不说是接受，连靠近都不愿意，甚至不愿再接受他的护卫，这是怎样一种悲哀和痛楚。
但是这样不对，子叶在心中摇头，明明是狄将军先背弃的陛下才是，他才是那个，先一步收回握住陛下伸出的手的人。
难道说，狄将军请命守边远离陛下的背后，还有隐情？将军仍是爱慕着陛下的？
子叶被自己心中的这个猜测惊了一下，细细打量过去，却越想觉得越有可能。将军的这幅样子，可不就是像极了话本里被奸人所害重重误解下放弃妻主的哀恸无望男人吗？
“……无妨。”过了好一会儿，面前才终于传来清淡的女声，语气中似乎并不夹杂多少恶感。哪怕是知晓她生来情淡，不过多表露情绪，男子仍是因此而宽慰了些许，也松开了握紧以致刺破的掌心。
不用低头，他都能感受到猩红滚滚血珠正自伤口处渐渐溢出，坠入泥土。
所幸，她的五感并没有那样敏锐，不会听见，更不会嗅见。
男子竭力掩饰着热切地注视着面前人的面容，常年冷峻如同木头般的俊脸难得地露出一点呆傻的喜意来。
*
洛昱并不知道自己在走神的这段时间她的女官和那人都想了些什么，被子叶扶上马车时，她仍在沉思着方才的那一幕。
偏殿，和白色衣袍……
那人，为什么要……
作者有话说第7章 第七章 下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