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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五章 ...

  •   在无数次重复又不同的冒险中,被固定了结局的挣扎里,我一直为自己能拥有我亲爱的、与我一同战斗的朋友们而心怀感激。

      若没有他们的襄助与陪伴,我是无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在一次又一次走上那条路之前,我不过是再乡下不过的镇子里一个连棉布都穿不起,踩着草鞋的小村姑。只认识一点字的脑袋里,懂得如何调配喂鸡的饲料,懂得怎么为奶牛挤奶,懂得怎么收割小麦,懂得怎么扎稻草人——连我自己都清楚,我懂得的这些是多么不值一提,不值得人高看、不值得人将性命交托给我的东西。

      然而,与平凡的我不同,与我一同冒险的同伴们,他们是出身高贵的伯爵之子,是威名赫赫的强大战士,是血脉古老的森林之子,甚至还有帝国的公主、教廷的主教之类以我的身份本该只能遥遥仰望脚尖,连艳羡都无从生起的龙血凤髓。

      但也是这样的他们,却愿意将他们珍惜的信任托付给我,将他们宝贵的生命托付给我,给与我平等的友谊,给与我真诚的帮助,与我一同踏上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未来,只能麻木挥动武器的这一次次冒险,将可能升起太阳的明天朝着现在拉近一点——我对此有多么感激,对他们的珍爱便有多真挚、浓厚。

      我记得每一个可能与我一同冒险的伙伴的一切。

      我希望我可以了解他们。虽然……那实际上并不需要我来做,控制着我的玩家们有着远比我灵巧的舌头,能让我笨拙的嘴说出讨得他们开心,让他们露出笑容的话,为他们找到我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心爱的东西作为礼物。

      我明白,玩家们对我朋友们的喜爱并不逊色于我,甚至更与他们交心。

      而我……很多时候,我都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会为某句话开心,又是从哪里露出对某物的喜爱,甚至有时连玩家与他们所聊的话题是什么意思都云里雾里,又为什么要这样作答——但这不妨碍我将他们的性格喜好,将他们曾经发生的和可能发生的一切一一记下。

      因为我爱他们。我想要了解我的每一个朋友。

      只是,我这笨拙的手段,在无尽轮回的加持下,也许让我熟悉了很多人。我不介意卢克天然的坏心,看得穿艾伦傲慢下的天真,明白冷然的雪原精灵并非那么不近人情——累计来的经验和重复的对话、事件让我能在脑中贴近地想象出很多朋友的想法。

      但此时此刻,皑皑白雪中,这个正压在我背上,一只手掌扼住我的后颈,一直手掌掐在我的腰椎,长袍下快跟我这娇小模型一样高的猛禽的鹰爪左右钉在我身体的两侧,巨大而可怕的顶级捕猎者的威压压迫在我的脑后,每一个关节都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夺走我性命的我的朋友——

      阿奎瓦拉。

      每当我以为自己了解他的时候,以为我们已经在并肩的战斗中,在一致的目标中逐渐接近了彼此的时候,他都会用他的神色,他的目光,他的沉默,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询问、安慰、感激、请愿,面对一切可能出现的选项都不发一言散去的最后一口气,用这样残忍又直接的方式告诉我——我没有。

      我每一次都觉得,这一次一定更接近了他一些,我记住了更多他的事情,我增加的阅历让我逐渐清楚他的想法,我一点点追上了他大步前进的脚印。

      就像我一直做的,我坚信着只要朝着想要前进的方向迈出脚步,那走过的每一步都在逐渐接近目标。

      然而,随着他稀少而珍贵的,所有能出现的事件与选项都被玩家们选择过无数遍,随着我心里装着的他不再能跟着轮回次数的增加更加饱满,随着握着他垂落的手的我的脑中不能浮现出更多话——就像我永远学不会玩家们精妙的语言技巧,学不会看穿我朋友们的真话与谎言,学不会游走在权利和贵族之间一样,经历的再多,我始终还是阿贝镇上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艰难却平静的养鸡村姑,没有一件体面的衣服,也没有一样体面的长处,剥落了本不该属于我的过于璀璨的‘勇者’荣誉后,我终于、我必须懊悔地承认一件事。

      我不懂他。

      而他也不愿让任何人读懂。

      我曾经以为侵蚀他的疲惫是贡嘎的雪,后来我以为是族群的重担,再后来我知道是他对兄长的执着,对自己越发短暂的生命的无可奈何——然而,那都不对。

      我曾经以为压垮他山般坚强的情绪是仇恨,是对召唤来大量地狱种埋葬了金雕一族的大恶魔的仇恨,是对一次次撕裂结界侵乱人间的地狱种的仇恨,是对失约未归让他兄长死等三十年直至失去生命的巨人的仇恨,是对力有不逮无法挽回这一切的自己的仇恨——那都不对。

      后来我想那可能是悲伤。是三十年前提图恩在雪夜扇动翅膀渐渐消失在他目光中那一刻开始,他被迫开始一件件失去珍惜的东西,最终仅剩自己而无法责怪任何人的这份悲伤——全都不对。

      每当我以为自己变得成熟,我已经足够成熟的时候,我真正成熟、年长的朋友,阿奎瓦拉都会用令我无法忘怀,我不愿再经受的答案告诉我,我的稚嫩和自以为是。

      明明不是不期待我们一同为之努力的明天,他却为被留在了昨天而松了一口气。

      ……我不懂啊。

      我可能永远不懂这是为什么吧。

      但这不妨碍我无比怀念,珍惜他。珍惜此刻我无数次重生中从未见过的模样,他同样带着疲惫、沧桑、悲伤、仇恨的眼中生动的怒意,有力的,不会自我手中滑落的手掌,胸膛里一下下泵动的心脏,被他扭折的我臂骨的真切痛意——与曾经无数次的重复截然不同的一切。

      它改变了。

      神啊,地母啊,圣子啊,一切能听到这一切、见证了这一切,帮助我来到这一刻的人们啊……!

      我发誓,如此宝贵的,珍贵的机会,我一定会用我的全力,将它更加推向与曾经截然不同的方向。

      贡嘎的雪实在太大了,我感激的泪来不及流出便被冻在了眼眶里,和我被按进脸上的积雪一同扎进我的瞳孔上,我不得不偏头眨了眨眼睛,才让那刺痛我眼的冰粒不再尖锐。

      也许是我的动作大了一点,压在我背上的阿奎瓦拉压制我的力度明显又加大了一点,我感觉到扼在我颈上那只有着猛禽特色的手掌愈发收紧,让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也听到了自己肩上骨骼被碾压的响动和我我朋友长长的呼吸声。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自我方才提到他兄长之后,他就一言不发。

      这么紧张的时刻,我却忍不住有些为心上的熟悉感想笑了。

      我猜,我可靠的兽人朋友混乱的脑中一定正竭力地想着该如何审问我,又要如何确认我说的是真话,我是如何知道他的事情,如何知道提图恩的事情,又是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雪山深处,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等等等等,很多他需要问但和他动摇的情绪纠结成了一团的问题充斥在他脑中膨胀,把出口堵了起来。

      和我一样,天生拥有着卓越的战斗才能,又生在能将人舌头冻掉的雪山,阿奎瓦拉的口舌并不伶俐。很多时候,他的脑中盘亘着很多事情,平常的喜恶,转变的情绪,沉重的想法,认同或不认同的建议——而他一个字也不会将它们吐到身体外,只埋在平静的目光下。

      除非玩家们选择他并直接询问,才能视情况得到最简短的答复或者不愿回答时的沉默。

      他是个令人深刻体会到距离感的人,这雪山上远比外界孤寂的生命大多如此。我已经完全习惯了。

      不仅如此,拥有着加起来比他年纪还长的与他相处经验的我还知道,如今盘旋在他脑中的如此多的问题,让他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疑惑们,有一个是他无比急迫地想要知道,却因为时间、因为他的身份、因为我的可疑、因为这问题显露出的他的弱势……因为种种原因重重压在喉头,让他不知如何吐露,甚至有些害怕面对的。

      而我从不愿让我的朋友为难。

      艰难地在他掐在我颈上的手掌间吸了一口气,感觉肺内充盈了足够活动的氧气,我在积雪中侧过头去,半边脸埋在雪里,半边脸一瞬不瞬地望着阿奎瓦拉,在他愈发锋利的视线中,轻轻将那个答案告诉他——

      “……他在圣堂里。这三十年,一直都在。”

      阿奎瓦拉手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扼在我颈上的和扭折我肩臂的手掌都在他痉挛般的动作下松了松,趁着他失神的这短短一秒钟,我猛地将自己翻了过来,在他高大身躯的桎梏下回到了仰面朝上,来到了能够与他目光相接,互相正对着双眼与面庞的姿势。

      他的脸和眼与我靠得很近,我看见他颤动的睫毛,看到了落在他翅上和长发上积起了薄薄一层的雪花,看到了他紧抿着的唇,看到了他又一次想要将我翻过去,将我牢牢控制在身下的宽大手掌。

      我没有犹豫的将自己被抓得松一些的那只手抽了出来,递了过去,握住了它。

      漫长的轮回中,阿奎瓦拉身为没有感情路线,友情支线也少得可怜的队友,我和他离得如此近,能与心防重重的他相/触/肌/肤的机会仅有一次……

      它与我记忆中的触感没有太大区别。

      冰冷到令人颤抖、粗糙到刮破我的皮肤,雕的锋利指甲,密布指尖掌上的伤痕,甲缝间洗不掉的血污,一被接触就下意识往后躲闪的动作——但它还活着,它不会向下垂落。

      他活着……

      这是这次奇迹一般的自由中,我见证的第一个如此巨大的改变。

      我将手指搭上他的指间,与体型高大的金雕兽人相比,我的手掌真是娇小啊,即使伸直了也只能抵到阿奎瓦拉第二个指节,肌肤更是不曾被半点摧残的细腻光滑、指甲圆润,在身经百战的战士面前,显得有些可笑。但此刻,我必须给与我的朋友支援,我必须要让他看到我的真诚,让他看到我绝无一丝掩瞒的脸。

      握着他僵住了的手,我看着阿奎瓦拉垂着的睫毛下那双溢出杀意的眼,吸了一口气,压下眼眶那股涩意,轻轻说:“……不要难过。”

      在这短短时间已经用另一只手重新控制住我,掐得我双眼发黑,颈骨咔得一声的阿奎瓦拉明显愣了一下。

      一团带着热意的白雾在这一刻从他唇边溢出,我几乎以为他要追问,然而,不等那团白雾散在风中,阿奎瓦拉就又紧紧闭上了嘴,神色平静,深深地看着我。

      好吧,我并不奇怪。

      不过,即使他仍然没能问出口,我也不会让他真的再次陷入等待。竭力调动起自己在冰天雪地中愈发僵硬的舌头,忍受着高海拔雪山上本就稀薄的氧气下被扼住呼吸的痛苦,我轻轻将他需要知道的,他应当知道的告诉他。

      “提图恩、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从来忘记过、他的家人。就像你……没有一天不想找到他,他也同样没有一天不想回到你们的身边。”

      “他只是……回不来。”

      ……而且,他再也回不来了。

      这句过于残酷的话,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明白那未尽之言。

      连比兄长小了这么多的阿奎瓦拉都已步入暮年,更何况一直在无比险峻、资源匮乏环境下坚持的提图恩?

      他的灵魂还在等待,等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至悔弃约定的巨人归来,等一个结果、等一个结局,但他本人……早在很久以前,早在他突破重云飞抵山巅结界后的圣堂之前时,就注定了再也无法归乡了。

      我将自己另一只手也抽了出来,两只手一起握住他那只冰冷的手掌,将它拉到了自己的怀里,努力捂热它,让它和我记忆中一次次垂下的那只手离得更远一些。

      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我喉口的那只手渐渐放开了力气,我又能流畅地说话了。然而,即使面对过无数次,我却依旧为心上这份沉重的,晚了三十年的答案痛苦,为他肉眼可见的怔愣痛苦,让本不算什么的风雪,把我吹得睁不开眼睛。

      但命运与时间是何其残忍,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无法改变已经结束了的故事。

      哀伤中,我无力地安慰他:“……不要难过。他也很想念你。”

      垂在我身体两边的他的宽大翅膀更收拢了一些,彻底遮住了不剩多少的晖光,但我还是能在这极近的距离看清我朋友的每个动作、表情。

      我感觉到阿奎瓦拉的指尖在我双手间颤动了一下,没有太多犹豫,他将手从我手中抽了出来。我本想挽留,他的手实在太冷了,让我对我风烛残年的朋友身体十分担忧——但我正面对着他,我看到了他放空隐忍的眼,看到了他竭力压抑、独自咀嚼着不愿露人的那些。

      ……那并不是现在的我能够触碰的情绪。

      顿了顿,我缓缓将手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

      我想我叹了一口气。

      又或者,我和他一样,叹气只在心上?

      我沉稳的朋友没有让我等待很久,他猛禽的脚爪缓缓蹲了下来,跪坐在了雪地上,两只大而有力的手掌也不再扼在我的身上,而是同样用在了支撑他的身体,撑在了我的颈旁。

      这个姿势下,阿奎瓦拉高大的身体像个高高的笼子,把模型纤小的我关在了下面。

      但我没有一点不适,因为我正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已经不再有刚才那即将置我于死地的敌意,也没有了一片冗杂着的混乱与不可置信,它恢复了明亮的,锐利的,令我怀念的光彩,却又显得比曾经沉重的多,让不曾松懈的他被抽走了力气,只能缓慢地呼吸。

      ……雪山啊,你何其残忍。

      我很想给与我悲伤的朋友支持,但我又清楚的知道,在他的面前,我没有那个资格。我只能尽力用我的目光,用我不能干扰他思绪的无声,用我脑中对他的珍重,在如此近的远处凝视他,安抚他。

      一声不比风重,若不是我的耳力,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便会马上忽略,被风雪吹走的叹息吹到了我的头顶。

      随着飘远的叹气,阿奎瓦拉将视线从雪移到了我的脸上,与我对视了。他的脸上没有太多可以被人捕捉的情绪,长长睫毛下的双眼没有恍惚或泪意,浓密的眉毛之间没有皱起的沟壑,皲裂的嘴唇也没有被咬紧,他依旧目光锐利,双唇紧抿,肌肉有力,甚至称得上与方才救下顾米亚时毫无分别。

      然而,我能够感受到,这短短的几句话时间,那一直压在他头顶,压在他双肩,压在他四肢百骸的疲惫更深了许多。

      我的朋友只是将他的疲惫也和言语一样,深深埋了起来,只用自己去储存,只用自己去消化。

      至今为止,他像今日一样储存了多少、消化了多少呢?

      “……异乡人。”

      习惯于将一切都独自肩负的阿奎瓦拉平静地看着我,声音不重不轻:“怎么去那里。”

      在回答之前,我合了合眼,这才压下心下那股无法与朋友交心的愁绪,也整理了一下心情。再睁开眼后,并不表露太多,顺着他的意思诚恳解释:“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去那里,实际上,我需要你带我去圣堂。”

      说完了这句总结,我等着他的回应,但撑在我身上的阿奎瓦拉对这乍听一派胡言的回答没有任何表示,只用冷静的眼神示意我继续。

      “……”

      ……好吧,我不意外。

      与他面面相觑着沉默了一会后,我笨拙的舌头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两个笨嘴拙舌的人想要开展交流,终究还是要让症状更轻的那个人承担一切:“你哥哥,提图恩当年……那一声巨大的声音,是守在圣堂前的巨人身体被风雪磨损倒下的声音,在千里以外的地方。而提图恩追着声音,找到了圣堂——他真的很厉害,靠自己穿越了风雪和天空神留下的结界,来到了巨人的前面。”

      说到这里,看着他依旧古井无波的神色,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尽量和他多说两句话:“你知道巨人吗?曾经镇压了第一次地狱侵袭,天空神手下的巨人。他在那之后被派来了贡嘎雪山,守护玛莱娅的圣堂……”

      我的朋友没有表露丝毫不耐,安静听完了我岔开了的话题,十分简洁地回答:“人类的信仰。”

      “是的。”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为我们终于开始对话开心:“他被天空神派来守护玛莱娅的圣堂,是因为圣堂下关押着不能被放出来的东西。他需要给圣堂提供能量,维持圣堂的运作。但贡嘎的雪太大了,这里太冷了,风雪从未停过,尤其是第二次地狱侵袭之后,气候愈发极端……巨人不能动,他被雪吹了一千多年,他……被吹坏了。”

      阿奎瓦拉终于微微皱起了眉头,面上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不愿让他久等,我接着说:“提图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巨人倒在圣堂前。但他只是身体被吹坏了,他还可以对话。巨人请求你的兄长代替他守护一阵子圣堂,他需要找到他的主人,去天空神那里将自己修复。而且,圣堂因为关押着不能出来的东西,周边的结界针对生命是只进不出的,坏掉的巨人无法帮提图恩打开结界,无论从哪一点,都需要他暂时替代巨人守在圣堂前。”

      “所以……”我不得不再叹了一口气:“提图恩接替了巨人的位置,直到现在,直到今天。”

      阿奎瓦拉淡淡下了结论:“巨人没有回来。”

      “是啊。”

      我将目光穿过他,看向远处的雪原,看向我分辨不清全然一片白的世界:“他没有回来,和他的主人一样不知所踪了。我不知道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遭遇不测,还是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欺骗,这都无法确认了……”

      “但是,阿奎瓦拉。”

      我将视线移了回来,凝在了他的脸上,眨了一下眼:“我知道提图恩没有一日不想回来。和你想的一样,你是对的,你的兄长自被困在圣堂,自从你们的巢穴飞走的那一刻起,没有一天忘记你们,没有一天不想回家。”

      “他很强,做到了从未有人做到的事情,也和你们爱他一样爱你们。”

      我把放在胸前的手伸了出来,抚在我朋友冰冷僵硬的面庞上,擦去了他发上积着的雪堆,拍掉了他肩上堆着的雪粒,望着他的眼。

      我笨拙的舌头想不出更好的话,只能在他垂落的睫毛外再一次重复:“……不要难过,阿奎瓦拉。”

      我的朋友在雪中凝成了一尊雕塑,我努力不让这雕塑觉得太冷。

      我的努力大概没有起什么作用,过了一会,阿奎瓦拉自己缓缓融化了,他没有犹豫地从我身上站了起来,我的手从他面上滑落了,咯咯作响的骨节碰撞声中,他自己抖去了满身的积雪,张开了翅膀。

      整装待发,背对着我的阿奎瓦拉朝我偏过一个侧脸:“怎么去。”

      我既为我朋友的坚强欣慰,又为他的坚强伤心,顿了顿,也从雪中站了起来,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定定着看他。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提图恩只会呼唤你,所以,也只有你能做到。”

      是的,这就是圣堂引路人的真相。

      死去兄长的灵魂,怀着明知灾祸将近却无法传出音讯的痛苦,在重重风雪后、高高雪山巅,无力又竭力,绝望又希望地呼唤血脉相连的弟弟。

      [到这里来,我相信你,我需要你,在这恶魔彻底冲破结界之前——!!]

      ……死后才觉醒的魔法天赋,声声呼唤中蕴含的感情,就像当初为保护家人而冲破风雪与结界时一往无前的提图恩那样,代替再也回不了家的他,回抵亲人耳边。

      然而,他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的弟弟肩上负担了多少。

      多到三十年如一日的起早贪黑,多到满身伤病晚上经常因为骨头疼得睡不着,多到放弃了谈婚论嫁的恋人至今单身一人,多到在钮娜逝后又面对侄子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到还知道提图恩这个人、还没有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位傻气又温柔的前族长的人一个个逝去,唯一仅剩的女儿也早对父亲闭口不提……

      因他离去而抛在阿奎瓦拉身上的实在太多了。

      多到永远不可能单单只为跟随这只有他能听到的,若有似无的引导,就抛下责任踏上追寻。

      阿奎瓦拉能做的,只有等待。

      于是,固定了结局的故事里,这对兄弟就这样一次次彼此等待,一次次彼此错过,一次次悔痛加身。

      ……再也不会了。

      我坚定地看着阿奎瓦拉,让敏锐的他能完全看清我的眼神,看清我的诚恳,我的信任。

      ——去吧。

      我在心里,在眼中,在脸上,用最大的声音对他说。

      我的朋友与我静静对视了一会,转过了身。

      他猛地一扇翅膀,自地面直冲而起,带动的飓风卷起了一地的雪。我不得不伸出手遮了遮脸,眯着眼才能看清四周,一片混乱的风卷中,只有他的声音带着平静,带着愤怒,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自天空清晰响起。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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