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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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我能在拥有世间最锐利双眼的金雕们的脚下悄无声息地爬上这座悬崖。
所以，当察觉到自己身上随着攀爬高度的提升集中了越来越多的注视时，我心中并没有产生类似懊恼或者紧张的情绪，只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与崖边与我抬头的动作呼应着的，垂下头望向我，与这贡嘎的雪一般冰冷的数双眼睛。
当然，也不单单只有冰冷。在雪崖边热闹大家族的金雕一族内，审视警戒地盯着我的大金雕们的脚下，时不时就能冒出一两个毛乎乎的小脑袋，大睁着同样敏锐却更加明亮的眼睛，趁大人们把他们按回去之前，用天真而好奇的目光将我一次次从头到尾打量。
以我的耳力，甚至还能听到其中一个嗓门特别大的孩子被按回去后喧闹的声音。
“妈咪——！”
只闻其声的小雕兴奋极了：“妈咪，妈咪，有衣服在爬山！”
衣……衣服？
我不由一默，心想真对不起，穿得太厚还戴了帽子，成了贡嘎雪山灵异事件。
大概是我在心里和那小朋友说话的时候，他呼唤的母亲也教育了他些什么——我大概能猜到这位头大的母亲都说了什么，因为几乎就在下一秒，这过分活跃的小雕的声音就又响亮的穿透了风雪：“诶——人类！？”
“什么是人类？什么是人类？”小雕一叠声地问：“妈咪妈咪，什么是人类呀？”
那边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也感觉到越来越多怀着不善的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体的各个要害位置——我现在还没受到攻击的唯一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是一名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女性人类——人类虽然与大多种族结仇，却从来和兽人没有什么仇怨。善战的金雕们摸不准我是来干什么的，也并不认为势单力薄的我能在他们手下讨得什么好。
但我不可能爬到他们面前去。在他们的栖息地有着不止一个幼崽的情况下，团结护崽的金雕们是不可能冒险让任何可能威胁他们孩子的家伙接近巢穴半步的。
“哇！”
我正想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就听到那小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没有毛？哇……光秃秃的，好可怜哦。妈咪妈咪，我可以送她我的毛吗？”
……真不愧是兽人。
听得如此天真烂漫的发言，纵使正为接下来的进展微微发愁，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为这孩子的胡言乱语摇头。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是一声：“哎哟！”
这一声后，小雕的声音变了，明显带上了委屈：“好痛哦，为什么打我！哎哟、还打！”
哎呀……
育儿真是世界难题啊，母亲教训我的时候，旁观的卢克或者安妮婶是不是也是我现在的心情呢……
正回忆着有些久远了的儿时记忆，我听见了雕的爪子抓挠雪地的声音，看来是这孩子愤怒地蹦了起来：“我不！我不回去！我也要看人类！”
“不要、不要、不！！”小雕有点哭起来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不要抓我，我就要一起看——啊！族长！”
顶上随着这声喊声一阵淅淅索索。
阿奎瓦拉来了？
我精神一振，连忙踩在雪岩上向上看去。但遗憾的是，正如我所说的，金雕们栖息的是一方峭壁，筑巢于两块巨大而外凸的岩壁里、山峰内，山壁外攀爬着的我抬起头能看到的，只有自己走出巢穴站在崖边的金雕们。
而我的朋友，金雕们的族长阿奎瓦拉，缓行方至的他显然没有在与族人们了解情况前就急躁来到崖边。此刻抬起头的我看到的，不过纷纷转过了身的方才一直紧盯着我的大金雕们的后背与厚羽，他们也逐渐往更深处去了。
……不，也有一个别的。在一群远去的后背与厚羽中，在毛皮袍下露出的大金雕们带着钩刃的利爪中，混入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脑袋不过巴掌大，浑身毛茸茸，一个有着天真明亮眼睛的小朋友，一只趁着大人办正事调皮的小捣蛋鬼。
我与他睁大的眼睛对视了，我们不约而同眨了眨眼。
想了想，我对他露出一个表达善意的微笑。
“哇哦——！”
小雕捂住嘴，发出一声克制了却还是很响亮的声音——他果然就是方才那些奇言妙语的小主人。
他显得十分兴奋，拼命眨起了眼睛，把头更往下方的我探了探，甩着他宽宽的袖子招动他的小手：“人类好漂亮啊……你好！我是顾米亚！人类，你是谁呀！”
不妙……
虽然很想回应他的这份可爱，但此刻明显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提醒这只扑扇着露着粉肉的翅膀，肉眼可见羽毛未丰而过分跳脱的小家伙。我紧张地在石壁上更抻直了些，在风雪中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他：“小心——别再往外走了！那是雪！！”（*现实不可以这样做，会雪崩的）
“你——说——什——么——”
顾米亚在我愈发提起的心上又踩了两脚，他半个身体都探出了那块只有雪的崖壁，用气音对我颇有气势地喊：“你——的——声——音——太——小——啦——”
“我说——”
我又深吸一口气，摇着头，竭力用更大一点，让嗓子都痛起来的声音大喊：“别再往——顾米亚！？”
一团毛茸茸的小雕在我惊恐的目光下压垮了他身下的雪，脑袋朝下直直地掉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
与雪块一同飞速坠落的顾米亚捂着脸，一边往下掉一边竭力拍打他无力的小翅膀：“妈咪，妈咪——”
他羸弱的翅膀几乎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可能的缓冲，我顾不得旁的，眼中只剩下这个因为我而遭遇危险的小生命，迅速半蹲下一脚踹在石头上施力，一支箭一般往正飞快下坠的顾米亚身上扑。
“抓住我——！！”我朝他大喊着伸长双手。
“呃、呃啊——”
顾米亚抽噎着在空中滚到了我的怀里——谢天谢地！我连忙抱着抓着我哭起来的他换了个姿势，让他能将整个身体蜷在我的怀抱中，抱着他背朝下往下掉去。
“妈咪，呃呜，妈咪……”
“别怕，我抓住你了。”
坠落的恐惧中，我将顾米亚的脸往自己胸前更按了按，紧紧抱住他，努力在不剩几秒的落地时间内想出让我们同时存活的方法：“没事了，没事了……”
如此短的时间内，手无寸铁的我并不能如往日一般游刃有余，但我绝不能在这害怕的孩子面前露出半点崩溃，抱着顾米亚，我开始再次调整姿势，让自己努力撞向不远处的山壁——哪怕是用腿，用胳膊去螳臂当车，只要在下坠途中多一份缓冲，顾米亚和我的生存就多一分可能。
“别怕，顾米亚……”
我拍着怀着孩子的背，眼睛朝下紧盯着即将擦肩而过的那块凸起的雪壁，将肩膀撞了过去。
“……不会有事的。”
就在我做好了肩膀粉碎的准备时，就在我的身体已经感受到雪壁坚硬的那一刻，一团金褐的闪电后发先至，自我与顾米亚坠落的方向直冲而来，它带来一阵令我都不禁眯眼，卷起我长发的飓风，紧接着，就在这短短的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以绝无人可以抵抗的巨力，一对与人类结构相异、骨结突兀而带着锋利长爪的手掌自我腋下一抄，牢牢卡在了我的肋间上，尚不及眨眼，手掌的主人毫不迟疑地带着我与顾米亚向上飞跃而起，只一瞬间便跨越了几百米的高空——
风中，雪中，怀中孩子的哭声中，我眯着眼、抬起头，透过那双宽厚而健勇，几乎遮蔽了即将落尽的太阳的羽翼缝隙漏下的一点零碎光芒，看到了我朋友高昂着的那沧桑坚毅的下颔，那平静无波的眼。
“……啊。”
我凝望着救了我和顾米亚一命的阿奎瓦拉，健康的，不曾失去任何一只眼睛与手掌的我亲爱的朋友的面庞，鼻头一酸，连忙低下头眨眼掩盖。
我低下了头，但我的头顶上，正带着我们不断迁跃过崇山的阿奎瓦拉低沉的声音却在疾风间响起：
“顾米亚。”
我的朋友昂着头，锐利的双眼一秒不错地关注着风雪的走向，用与他神色同样平淡的声音喊我怀中孩子的名字，让顾米亚下意识抖了抖小翅膀，往我怀里更深得缩了起来，连哭都不敢再哭了。
在这责罚般紧张的气氛中，阿奎瓦拉用和缓的命令将这孩子的胡闹轻轻揭过了。
“……要和妈妈道歉。”
他的话音尚未在风中散尽，一声满是惊恐与后怕的女声便自高处传来，愈来愈近。
“顾米亚！顾米亚——！”
顾米亚的母亲厉声高喊着自空中凌乱地扑来：“顾米亚，我的孩子……”
阿奎瓦拉一言不发地在空中，在烈风暴雪中停住了飞翔，驻留在了顾米亚母亲的面前，用背与厚翅挡在了她与孩子朝着风口的方向。
我身上吹着的风雪也骤然小了。
我松开了一直紧按着孩子的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顾米亚从被他蹭满了眼泪和鼻涕的我的外套中抬起他的小脑袋，可怜极了地朝母亲伸手：“妈咪，对不起……”
“你吓死我了！！”
顾米亚的母亲一把将顾米亚拉进了怀里，用鼻子不住地蹭着他的脸蛋和脖子，那双颤抖的羽翼逐渐扇动着合拢了：“你这个坏孩子……你吓死妈咪了……等爸爸回来，你等着挨打吧……”
“顾米亚不要挨打……”小金雕把脸埋进了母亲的脖子里：“顾米亚刚刚好害怕哦……”
“怎么了？伤着了吗？没伤着吧……妈咪看看，不怕了不怕了……”
嘴上说着严厉的话，顾米亚的母亲见着他撒娇，立刻忘记了训斥，连连吻在他的脸上。
“坏孩子，你现在知道害怕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你吓死妈咪了……”
顾米亚的母亲一边垂着头与孩子面贴着面交流，一边终于从怀中孩子中汲取回了身体的力量，重新有力地扇动起了翅膀，带着孩子往他们的巢穴飞去。
被亲得满脸红的顾米亚窝在他母亲的怀里，从厚厚皮袍中伸出一只小手，朝着我的方向招动起来。
“再见啦——人类——”顾米亚带着泪意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谢谢你——族长——”
在他的声音里，他的母亲也在风雪中短暂地朝我们转过了脖子，我看见这位母亲朝着我与我的朋友分别点了深深的头。
我和阿奎瓦拉安静地望着这对母子逐渐在风雪中化成褐点的背影。
我有些想念我的母亲了。
又一阵呼啸而过，却在穿梭入我身躯前被阿奎瓦拉的身躯与厚羽挡下的寒风后，我的朋友一如往日平淡简洁的声音自我头顶响起。
“异乡人，你可以离开了。”
他深深眼眶下金色的眼睛将视线淡淡垂了下来，透过那画过一般浓密的眼睫，穿过他在消瘦面庞上异常高耸的山根与鼻梁，穿过他皲裂而起着干皮的嘴唇，穿过他棱角分明带着些许胡茬的下颔，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我的面上。
“你救了顾米亚，我很感激。”
他看不出神色，不疾不徐地命令我：“但他也是为你坠落。所以，这份感谢也就到此为止了。异乡人，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风从他和我的身边穿过，将他的每个音节都清晰地吹入我的耳中。
在他的声音中，我抬起头，与我平生无数次轮回从未见过的，锋锐健全的鹰王缓缓对视。
我珍惜无比地将此刻的他的每一处刻入新的记忆里。
和游戏中的他初次出场时……和金雕族群几近灭族时，失去了一只眼睛和右手，遍体鳞伤仍为身后幼崽们血战至最后的老族长不同，和与我自雪山斩灭大恶魔后冲下山巅，见证在第三次地狱侵袭下无一幸免的族人时僵涩的麻木不同——现在的他没有曾经我最熟悉的，属于原版游戏中半张脸的浓密胡子——但这张脸我也并不陌生，这是玩家群体中阿奎瓦拉热度最高的MOD脸，带着他独有的那份风吹雪噬后傲然残留的沧桑与平静，身着一套适合雪原，有着宽长双袖的毛皮长袍，一头浓密粗编的金褐长发因为雪原缺水的环境而有些结乱，却不带颓废，每一缕蜷曲长发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被风雪与扇动的羽翼缓缓卷起又落回肩头。
他身量挺拔、骨架很大，一只手掌就能合拢我的腰，却显见带着衰老，掺杂白丝的长发下的面庞消瘦到两颊内陷，额间眼尾抹不平的沟壑，动作中骨间粗噶的碰撞声……从躯体到骨骼，都是与他放在人类中算得上年轻的实际年龄不符的朽迈。
但任何人只要与那高高眉弓下深陷眼眶中那双老辣而锐利的眼睛对视，只要看一看他满是伤口而无比锋利的手掌、脚爪，看一看他背后那双舒展足有三米以上，扇动便能引起飓风的厚重羽翼，就绝不敢有一丝小瞧这位沉淀杀气，高大、强悍的老战士。
他身体的每一处，身上的每一处都可以成为在几秒内夺取敌人性命的武器。唯一与杀戮无关的，只有颈间自出生不久便珍惜保存着的，地母的信仰者们怀着感恩与怀念的心捡起串起的不规则长链。混杂着代表森林的绿松石，代表平原的蜜蜡，代表海洋的坦桑石，代表山谷的花岗岩，和唯有雪原的地母信徒才会佩戴的，不化的冰晶——它代表着世上任何一处遇到危险的，住在其中任何一地的生命，都可以向链子的主人伸出求援的手。
在信奉地母神的种族中，他们叫它同胞链。
在我无数次的冒险中，在可以与我一同冒险的众多同伴中，阿奎瓦拉也永远是最强大、最值得尊敬，永远可以托付信任，托付重担的那一拨——简直就像他不懂得如何令人失望一般。
不曾令人失望的阿奎瓦拉留给我的，是燃烧殆尽的灰烬。
每一次，每一次——在所有我与他共同冒险，或将他留在空荡荡的雪山上的旅途后，他都会因伤势与仇恨早早离世，结局时，只有那条传承了他信念的长链，偶尔挂在我的颈间。
即使被人珍惜佩戴了四十余年，它还是凉的。
如同我从我手中逐渐滑落的，他冰凉粗糙的手；如同在我眼中散去最后一丝光芒的，他敏锐如炬的眼；如同在我以为我们已经在并肩而战中心灵互通，却无论选择什么选项都只能得到独自背负我不曾读懂的疲惫与悲恸的朋友漠然以对的那飞快流逝的最后几分钟；如同一次次在惨烈胜利后就不得不为他送别，将他与众多朋友留在背后、一次次扣上写着结局的那扇门的我胸膛中的那颗心。
它太凉了。
然而，他现在就在这里，在我的面前，胸前挂着那条穿着冰晶的同胞链。以我熟悉的沉着、坚定，以我从未见过的健全、锋利——以我不曾拥有，也不曾失去的样子。
我无法控制自己深深地、怀念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我如有实质的目光下，阿奎瓦拉也将目光往我的位置垂得更深了些。
看着我的时候，阿奎瓦拉的眼神与方才审视风雪时没有丝毫区别，只那长长的睫毛略低了那么几分。见我一直没有应声，这个久居高位的老战士等待了一会后，既没有焦急，也没有不耐，只低沉缓慢地再次奉劝我：“我不再干涉你来的理由，但你需要离开了。”
“……阿奎瓦拉。”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搭上了我朋友穿着厚厚皮袍的胸膛，在他几乎本能地绷紧了身体试图扭折我的胳膊将我制住的时候，我只用一个名字，就将这位老战士牢牢钉在了风雪里。
“阿奎瓦拉——”我在他胸前撑起身体，直视他锐利逼人的双眼。“你想找到你的哥哥吗？”
仿佛时间停滞一般。
风中，雪中，我朋友瞬间混乱的呼吸中，我第一次看到他处变不惊的脸上，睁大的眼。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