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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七章·幻梦 ...

  •   叶湮羽做了一个非常长的梦。

      她又回到了那处空旷的宫殿。鸣鸿跪在她面前,正抬眼看着她。
      他仍然是少年时的模样,带着点孩子的稚气与冲劲,眼中是满满的信赖,只照映出她一个人。
      她则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镇定地将自己一大半法力分割开来,随着指尖一点血,一起封进了鸣鸿额内;另一部分浮在空中,像是个谁都看不到的幽灵,呆呆地目睹这一切发生。

      那个镇定的她道:“下界后,万事以保全自身为要。我予你的法力能护你避开危难,但你免不了要遭受一些挫折磨砺。你可以先去找凤箫韶,我已托付她照顾你一阵子。”
      鸣鸿点点头:“主人,我去了。”
      去……去哪里?

      那个幽灵的她瞬间惊醒,直直地朝鸣鸿冲去:“等等,你要去干什么!”
      她的手直直地穿过了鸣鸿,鸣鸿一无所觉,倒是另一个她似有所感,看过来了一眼,依然是那般清冷不近人情的样子。
      鸣鸿道:“我必不令主人失望,不管过多久,不管要遭遇什么,我都会帮助主人完成心愿。”

      完成……心愿?她有什么心愿?你回来!回来!
      “去吧。”
      “是。”

      幽灵的她飘飘荡荡,竭力跟着鸣鸿冲到门口,鸣鸿却又住脚,疾步回到那人身边。
      “你看着有些不开心。”
      “那我该如何?敲锣打鼓欢送你吗?”

      鸣鸿弯了弯眼角,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面上带着一丝隐隐的凝重与担忧:“你一定要保重你自己。”
      这话已经有些僭越。她轻轻笑了笑:“我就呆在这里,哪也不去,有什么不好保重的。你还是保重自己吧,别为我瞎操心。”
      鸣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再次转身朝殿外而去。

      顿时心被狠狠拧起,幽灵的她跟在鸣鸿身后,徒劳地抓着他的衣袖,直到自己狠狠地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眼睁睁地瞧着鸣鸿迈步走出幻星宫,走进……
      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你……!

      她猛然回头,却见那个冷静至无情的她坐在织机前,方才笃定沉稳的眼神略带茫然。蓦地,她有些不知所措地一摸眼角,撤回手来,看到指尖上有什么亮晶晶的。
      她仿佛是一座身披金箔的塑像,彩绘辉煌的表层突然开裂,露出了底下带着尘土气的泥胎。她呆愣愣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盯着手指看了很久很久,有些不确定地捻了捻,这才意识到那是一点水迹。

      就在这时,幻星宫内骤然响起一阵钟声,铛铛铛铛地连敲了数响,震得人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随后有一个古怪的调子拉长声唱和道:“鸣鸿星君——堕天——”
      一时间天旋地转,似乎有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心窝里,她想大喊,她想大叫,她想夺门而出,怎样都好,只要别再留在这噩梦般的地方。

      良久,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织机前,一块纯黑色的石头滚到她脚边,轻轻碰了她一下。
      她下意识将它捡起,这上面还带着滚烫的温度,似要灼伤人的手心。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到死,其实不过是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罢了。身前身后,诸事不知,无喜无悲。能赋予这一过程以意义的,是这条生命经历过的一切阳光雨露,风霜侵袭,是这条生命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也正因为如此,旁人随意地终止这趟旅程,在中途划上终点,剥夺此后的所有可能……才显得那么不可饶恕。

      所谓“牺牲一小撮人的性命,去拯救更多的人”,这本就是个异常虚伪的命题。即便身为命主,又有什么权力决定他人的生死?
      那高高在上的命主,可曾有一刻后悔过吗?

      ————————————————————

      天旋地转,眼中尚泛着水光,她又落入了另一处时空。
      凤箫韶与她面对面地坐着,面色凝重,谁都没有去碰桌上的灵茶。

      “五纬掩日,荧惑守心,诸沃之野已有大地裂痕,魔气渗入其中,吾民不堪其苦。不用大人提起,我亦知天下将乱。但是移山填海之事非同寻常,镜宫的修建也非朝夕可蹴。如若大地裂痕愈发扩大,恐怕诸沃之野也将尸骸遍地,妖不成妖,魔不成魔,当真是……妖魔一家了。”

      叶湮羽端起茶,却不饮,只盯着那袅袅升起的白烟轻声道:“地裂是有先兆的,照渊这般行事,终有一日会反噬回来,届时倒霉的还是地上的生灵。”
      凤箫韶冷笑一声:“我不信命,更不信他。你说吧,天地大劫还有多久?”
      叶湮羽垂眸:“恕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心里也大致清楚,想必他只会比我更清楚。我只想知道,照渊为了拖延天地大劫,故意令大地开裂,释出魔气,以免到时天地崩毁,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叶湮羽长长的睫毛飞速扇动了几下,沉默片刻道:“……是的”

      “他故意将裂缝开在了几处未臣服于天族势力范围内的地方,除了我诸沃之野,还有东海的归墟,极北的极寒之渊,以及西南的都广建木断根处,都先后出现了魔气侵染,是也不是?”
      “……是的。”

      “西王母行踪不明,她手里的不死药也一起失传了。照渊想要拿到蟠桃,也就是那三千年一生实的仙桃,而不是三十年甚至一年就能长成的普通桃子,因此才占据了昆仑瑶台四处搜寻,修建天宫,代行蟠桃宴,是也不是? ”
      “……是的。”

      “他寻了这许多年,始终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便转而想要从我身上取得凤凰血脉,以达到永生不死的目的?”
      “……你既已知晓,又何必来问我。”

      凤箫韶仰头“哈、哈、哈”大笑三声,捂住脸道:“我没料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竟当真能卑鄙下作至如此地步!”
      叶湮羽端详着尚且年轻的凤箫韶,她的容颜与凤焰有极似,尚未沉淀下那种令人心悸的威仪,气极时那一腔热烈还浮在桃花面上,没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叶湮羽轻叹一声,漫长的时光雕骨蚀肉,会把她一点一点塑造成那样一个人。

      凤箫韶笑完,一手按住桌面,盯着叶湮羽道:“你既然为命主,难道就放任他这么胡来?”
      灵茶已半凉,香味也不足了。叶湮羽啜饮了一口,低声道:“当然不会。”

      上一次,她坐视共工驾长龙撞倒不周山,女娲为了补上这个窟窿,生生耗尽神力而亡。她还记得伏羲前来幻星宫,大骂她的麻木与不仁。她则坐在纺机前,沉默地任他骂着,充斥双耳的皆是世间凡人于生死绝望之际发出的诅咒与哀祷。
      伏羲不知道,他走后,她七窍渗血,耳鸣如钟,头痛欲裂之下,直接一头撞倒在地,把自己撞晕过去了事。

      她可以出手吗?当然可以。但是她出手,解决了这件事,那该不该顺着去解决下一件事?这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能阻止天灾降世,她能阻住人心叵测吗?
      越是强大的存在,越需谨慎使用自己的能力。但若是一点都不用,对不义袖手绥靖,这本身也是一种不义。

      可是水至清则无鱼,若她能做到百分百的至公,那么到时候最大的不公就是她了。
      无论偏向哪一边,她的行为都能对这人世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这当中的界限应当划分在何处?
      她与天君约定不出幻星宫,亲自坐镇命盘,不许任何人解读命线,以期尽量推迟天地大劫的期限……但,终究不能根治乱象。

      她一直想要做正确的事。可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沧海桑田之间,恍然已是时移世易,此时正确的事,彼时回头一看便是大错特错。即便有些事在当年看来是恶,可能在数年后也能结出一颗善果。
      星盘轮转,命线交错,连她也不能看透永恒。一味太执着于对错善恶正邪,反而限制的是自己的眼界与能力。既然要出手,便要背负得起代价,吞下苦果,不能回头。
      而这天地尘世,万物众生,亦是值得。

      反复纺织的红线飘在空中,末端打起了细细的结。叶湮羽看向凤箫韶,继续把话补完:“……不然我也不会寻你来了。”
      “所以你终于做出了选择,”凤箫韶嗤地一声,傲然道,“我以为你会一直斟酌下去呢。”

      叶湮羽垂眸:“莫若说,斟酌过头便是优柔寡断。”
      她这淡然的模样,让凤箫韶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丧气感。她轻抬螓首:“道理谁都懂,可是当真朝着这条岔路走下去,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你我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到底是什么突然让你改了念头?难不成是照渊又作了什么死?”

      叶湮羽没有理会凤箫韶语中的讥讽,“照渊执着于永生,已然疯魔,当然不能再任他这般再肆意妄为。我需安排好一切,谋定而后动。一旦我离开幻星宫,一定会有天族试图强闯。再者我生于星盘之中,力量太过强大,天地不容,如果我妄动能为,届时有可能我自身都会被天道规则所抹去,甚至直接引发天地大劫。所以,我要尽量削弱、约束自身力量,为此我需要去跳一次诛仙台。但我不可能永远做个无知无觉的凡人。因此,我要你帮我保管一件物事,到时候再交还给我。”

      她说着,随手往空中一摘,一支墨玉发簪便凝于她的指尖。
      这发簪一见便是不凡,黑色的玉质里,似有无数细碎星光于其中盘旋流动。凤箫韶没有接,只低声道:“上次你将鸣鸿刀托付于我,结果……你现在还想给我东西?大人,你就这么信任我?”
      “诸沃之野地裂,鸣鸿丢失,这其中未必没有照渊的手段。”叶湮羽叹道,“照这般说起来,还是我拖累了你们。”

      凤箫韶的神色终于软了下来,温声道:“你当我还是当年瑶台上的傻鸟么?照渊想得到凤凰血脉,迟早会对诸沃之野下手,以威逼于我。无论你有没有给我鸣鸿刀,诸沃之野地裂的后果都不会有所改变。现在外部结界尚未融合,你又给我一样东西,万一再来一次我又弄丢了,可怎么来见你?”

      “我怀疑照渊之所以能得知鸣鸿的下落,是因为他在诛仙台上动了手脚。现在我把此物给你,却没有过他的眼,你尽可放心。”
      听她这么说,凤箫韶便不再犹豫,接过了发簪纳入袖中:“好吧,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就算我弄丢了,你也不能怨我。”
      叶湮羽轻嗤:“你高看我了。”

      凤箫韶倏地一笑,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我已叨扰了这一会儿,该是时候告辞了。我不怕被人当棋子利用,我只怕我连被当成棋子的价值都没有,就这样白白地被天族算计,白白地被敲骨吸髓地榨干一切。现在既然大人您能相帮,我便不虚此行了。”
      她说完,深深地一礼,一转身,长长的裙裾如尾羽般在身后迤逦出灿烂的流光,大步朝着宫门而去。

      临到门口,她扶着门柱,又转身唤道:“大人。”
      “嗯?”
      “我们有朝一日,能摆脱天族的桎梏吧?”
      叶湮羽牵动嘴角,微微笑了起来:“会的。”

      ————————————————————

      叶湮羽醒来时,周围已经不是枯木丛,而是在一间颇为干整的草屋中。
      她之前吐了自己一身腥臭,而此时她身上的衣服已被换成了清爽的粗麻衣,穿着虽然有些刺,但起码干净,还泛着一股草木香。
      眼角有点凉意,叶湮羽坐起身,有些呆然。

      大概是一觉睡醒便记起太多往事的缘故,前额隐隐生疼,似乎那分裂成两半的经历还残留在她身上。她一边觉得自己应该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考虑,一边又止不住地思念鸣鸿。
      那天族太子果真熟知她,如果他没有失手打断那根发簪,让她回忆起尘封的过往,她怕是一辈子都会在极度自卑自责中,不敢再去见鸣鸿。

      当然,叶湮羽没料到的是,烨乾之所以能算得那么准,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个难以面对,不知如何是好的故人。
      人都会怕疼,怕挖开结疤的伤口时,那被重新唤醒,更甚于过往的痛楚。鲜血迸溅,皮肉撕扯,露出下面残忍的真相。他们都既盼着那人记起,又盼着那人永不再记起。
      鸣鸿……

      叶湮羽坐起身,把脸埋入双手之中。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而且烨乾的举止也颇为不寻常,对一个化神修为,全身筋骨几近烂成泥的人,却依旧如此慎重,便是她前世为命主,也太得对方青眼相待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命主曾对他做过什么,甚至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也都在她当初的计划之内。

      她就像一只提线木偶,怎么蹦跶都出不了前世划下的圈。但是更令她心绪复杂的是,她并不想去反抗这种宿命。
      她知道,她是为此而生的,今生的种种磨难,都是她的选择。

      至此,她心里已有了个大概,只有一点她却猜不透,当年的她,为何要放任鸣鸿堕天呢?
      她有那样的力量,天族人人敬之畏之,想要保住鸣鸿再容易不过。
      而鸣鸿并非如旁人所言,被骗了去诛仙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内情,并自愿的。

      这里面,她有什么计划?还有什么她不知情的?
      那位命主绝对不可能无目的地去安排某样事情,尤其是这件事会给她在乎的人带来几近毁灭的磨难。
      脑中掠过那个淡月疏星共寂寥的白色身影,如果换做本尊,一定不会像她这样瞻前顾后,拖粘不清吧。

      理智明白她该怎么做,以前她念叨白千殇与芩绥时亦是头头是道,但当真落到自己身上时,那种感觉却不可能就这般轻描淡写地说放下就放下。如若当真能如此轻松,碧霄派为何还要将戒除三毒看得那么重要呢?

      她终究……修行不到家,无法不在意。
      下凡一次,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四十年的凡人生活,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令她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地冷静自持。

      而鸣鸿……鸣鸿……
      没有人敢在一切尚未发生时拍着胸脯说自己将永远初心不改。就算鸣鸿当初堕天时说了他是自愿的,他不会后悔。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还是一样的么?

      她止不住地想,她已经不再是他深爱的那个样子了。从见惯风霜的星光幻梦,到亲身落入风霜之中,她所经历的,与这世间种种至苦至凄至惨相比,实在不足其万分之一,却矫情地觉得自己满心苦涩,满身伤痕。这样的她,鸣鸿爱她什么?还是仅仅把对命主的感情投射到她身上了?

      胃部难受得紧,叶湮羽颓丧地弯下腰,渐渐地蜷缩成一团。那自小就有的,好不容易被清净真人压下去的别扭性子再次发作,慢慢地袭上她的心间,如染黑白纸的墨迹一般,缓缓扩散。

      她当年拒绝鸣鸿的进一步表白,便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与鸣鸿打打闹闹,亲昵无间。突然教她换一种关系,她就立时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手足无措,似乎像是一只被人碾破了壳的蜗牛,以至于竟和鸣鸿无端吵了一架,逼得对方退回“朋友”、“同伴”的安全位置上,整日自欺欺人地端着一张虚伪的面孔与之相处。
      不要看我,不要看到我丑陋的一面,以至于……倘若日后你后悔了,我们谁都不会伤心。

      哈哈哈,真是虚伪。
      一阵阵恶心反胃上涌。按理说,她肉身重铸,不该有这般反应……
      也许是自厌到一定程度,她光是想着,就觉得受不了了。
      不行,这屋子的主人救了她,可不能吐在人家的床榻上,太失礼了,这不是无端给人添麻烦么?

      叶湮羽扶着一侧的墙站起,身子有些不稳地推开草庐的门,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整个人就像有丝线牵动着她的四肢关节,执拗地将她架到外头。
      顿时山间新鲜的草木清气一涌而至,勃勃生气强灌而入,涤荡着她的肺腑,将这股反胃给压了下去,通体舒畅。

      怎么回事?这地方居然有灵脉么?
      阳光有些刺眼,叶湮羽不由地抬手挡了挡。只见这草庐结于山畔,虽地处郊野,草木不算太过繁茂,但枯木稀少,与其他凡间荒山相比,像是世外桃源一般。山顶有一股极细的流水潺潺而下,被人以石子与竹管构建的渠道引入一小片陂田之中。那田里种的也非是寻常庄稼物,而是包括昔兰桑在内的各种常用药草。田埂上有一同样身着粗麻短衣的人背对着她蹲在那儿,正侍弄着那些娇气的东西。

      叶湮羽上前两步,那人听到动静,回头一瞧,有些拘谨地笑了笑:“你醒了。”
      这是个长相秀美的女子,看着似有些年纪了,却仍编着少女的发式,一笑起来眼角有着浅浅的细纹,很是亲和的模样。
      叶湮羽微微张开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 作者有话要说:  星象什么的都是我乱编的……
    还记得第一章女主一挥袖就把烨乾打飞出去了吗?[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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