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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章一百零九 梅落盘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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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黑,典韦派出的斥候才寻到曹操的踪迹。他连滚带爬,将郭嘉亲书的密信送至曹操跟前。
彼时曹操已经以曹纯为先锋,一路上攻,距离挂月峰顶近在咫尺。
郭嘉信中字迹匆忙,言明许子远不可信。还请曹操谴人回兖州,恐陈留有变。
曹操阅览完毕,将密信扔进燃起的火堆中,问斥候:“祭酒现在何处?”
“已至挂月峰。”
“约莫何时能到?”
斥候顿了顿,粗略估计后答:“一个时辰。”
“好。”
曹操附和一句,转头看向身侧的曹纯,目光幽深,“子和,你即刻返回陈留。诸多疑窦你已清楚,回去后见机行事,若寻人商议……”
“参军满宠,此人可问。”
“子廉虽勇,然大局当前,终归独木难支,还需你和满宠相协。”
曹纯抱拳,称:“喏。”
此事最优解当然是郭嘉回陈留,可他身体经不住折腾。所以他命斥候送信来,为的就是让曹操遣心腹之人代替,曹昂尚且稚嫩,填不住陈留的窟窿。
子和,恰好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行事一丝不苟,除曹操命令外皆有自己见解。虎豹骑的军马还是万一挑一的良品,此时出发,不出两日就能到陈留。
见曹纯迅速整装出发,曹操紧蹙的眉宇方缓。他将曹昂唤至跟前,又提起他的下属失踪的事情。
此事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搜山总会有意外发生,可那失踪之人之前是个亭父,处事有度,得曹昂赏识做了他的文吏。
“耽搁了半个时辰,没有找到,儿就先来与父亲汇合了。”曹昂面上还是有些苦闷。
当时曹操正命全军掩火,宿于林中。可袁军斥候还是探查到他们的到来,袁军夜袭了整个营地。曹纯忙于阻挡卡口袁军,无法抽身,曹昂回来得正是时候。
若他为了找那文吏,再停留个把时辰,想必回来见到的只剩一片狼藉。曹操也是爱才之人,他也知道曹昂内心不甘,可诸事皆分轻重缓急。
“他身上可有凭证?”
曹昂一愣,“带着父亲交给我的竹筒。”
出发之前,曹操和其余几人商议过往来信报的秘键,最终只定了竹筒和烤漆,口信被赵琰驳回了,他说人多嘴杂,隔墙有耳。
曹操竹筒和烤漆带是带了,可他没有写信的打算,正如赵琰所言,凡事经手的人多了,总会有疏漏。只是如果其他人给他来信,他好有个对照。
竹筒和烤漆他备了两份,一份在田畴那,一份在曹昂那。
曹昂穿的甲胄,诸事又爱冲锋在前,给个文吏保管也算在理。曹操没多想,只道:“拿下袁本初后,让子先再帮你找。”
曹昂点头。
子先是曹操给典韦起的表字,他出身贫寒,祖上几代都没个文化人,但他与郭嘉相交甚笃,肚子里也滋生了几点墨水,想要个“附庸风雅”的小字。典韦小曹操几岁,曹操于他来说亦兄亦长,取族弟子侄的“子”字,也算爱切有加。
兖州兵迅速打扫了战场,田畴将许攸送来的最后一封密报递给曹操。短短几日,曹操对许子远的热情已经慢慢冷却,他沉着脸将密报展开。上面仍是熟悉的短句——
梅落盘山,波澜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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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郭嘉揣着手立在散乱的卡口处,看着九华峰将散未散的黑烟,眉宇微蹙。他生得疏朗隽秀,眉间点痣让他的眼间仿佛凝着化不开的疑云。
典韦折了根枯枝,搅了搅埋在雪下的火灶,纳闷地嘟囔:“看灰估摸走了有半个时辰了,不应该啊,使君怎么不等我们。”
“那就是发生了不可预估的意外。”郭嘉恢复了平时的神色,掸了掸衣裾上粘着的灰尘枯草,旁若无人地坐到树下的大石头上。
“意外?”典韦琢磨着道,“粮草被大公子探查到,命斥候领刘使君接管去了。袁绍本人也被拦截在顶上,插翅难飞,还能作出什么意外?”
“如果……”郭嘉从衣襟里掏出竹扇,望着上面高飞的青鸟,讽刺地弯起嘴角,“如果我说,这是袁绍,不,应该说整个袁营布的一场局呢?”
“子先,你该怎么办?”
典韦心脏一突,然后恼怒起身,一拳锤在树干上,“我?我肯定先杀了袁本初这个混账!”
郭嘉摇头:“无用。这场局布下的那刻起,袁绍已是弃子。”
“这……”典韦凑上前,“难不成是许子远作祟?”
“许子远只是一步棋,如果我猜得没错,荀公达,刘玄德,我,你,乃至陈留王,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这场棋局要围剿的,自然是使君。”
典韦惊呼:“使君!”
郭嘉将扇子翻了一面,“这棋局解法,说简单也简单,不过……”
他话未说完,典韦就追问道:“那祭酒可有法子救使君?”
“有是有,可坐在棋局两端的弈者——”郭嘉抬眸看他,那双缥缈如风的眸子此时深如寒潭,“一端是袁本初为首的袁营,另一端却不是使君,也不是我。”
“那是谁?”
郭嘉将扇子重新阖上,沾了湿意和寒气的竹身冰冷刺骨。
他轻呵出一道白气,道:“是陛下。”
营地先前被清扫过,典韦与郭嘉简单拾辍,便继续整军往峰顶赶。
此时,另一边的曹操已经追着偷摸下山的肩與到了顶上。
抬肩與的几人已然散去,独留身着锦裳的袁绍落在原地。
挂月峰顶云雾缭绕,冷风卷着未成形的雪翩翩而落。曹操原以为袁绍在顶上建了行舍,入目却是一座潦倒的道观。
外围用竹条圈了两层篱笆,里面养了几只瘦不拉几的鸡鸭,见人来也不跑,自顾自伸着爪子,在雪地里刨食。
曹操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眼熟,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直到袁绍轻咳出声,他才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洛阳郊外的旧破道观,偶遇过袁绍。
那座道观的主人是当今陛下的道师,不过那时候他还声名未显。
曹操少时不拘,热爱擒鸡捉鸭,常去河边摸菱角烤着吃。某日玩耍时,他眼睁睁看着一群灰鸭抖擞羽毛,排着队上岸往回走。
他看得稀奇,一路尾随,看着那群鸭子进了道观前的篱笆院。
院内,史道人未着道袍,穿了身短褐粗衣,正在除草。见鸭子回来,他朝观里吆喝两声,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弯下腰。
“阿父,外面有个楞头郎偷瞧你!”
曹操心下一惊,看到个扎着丫髻的稚子拎着绞了麻绳的竹条从观里出来,一双眼睛清泠有神。
他第一反应就是回身跑,可还没等他动作,袁绍突然从另一侧钻了出来,粗红着脖子喊道:“没有!我只是路过!”
曹操:“……”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袁绍,却是和他熟稔起来的契机。
事后,他们坐在史道人院子里,吃着油黄的鸭蛋,拌起了嘴。
他嫌袁绍耐不住性子,袁绍嫌他流匪作气。二人越说,越两看相厌。
史道人家的小女郎将鸭子赶回鸭舍,回头看他们一人坐东一人坐西,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动作一致地啃鸭蛋,嗤笑着点他们:“一个嘴硬,一个心黑,谁也别说谁,一丘之貉。”
今日的雪欲降未降,只有零星雪片落在发间。曹操举臂扫了扫幞头上的雪,将回忆抛却脑后,然后吆喝着赶开凑到肩與边的鸡鸭,在旁捡了个干净地,就着垫子坐下。
袁绍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暼了他一眼。
曹操道:“里面都空了,人影不见一个,密道挖的不错。”
袁绍唇边带出笑意,语气微讽:“江河山川本就鬼斧神工,何须人力,你们找到我的粮草竟然不烧。你可知,像那样盘综错杂的洞穴,盘山有百十来个。”
“烧?”曹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在渤海这些年,强征民地、强掳民粮,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这些粮草不回到他们手中,这个年谁都别想过了。”
“……呵。”袁绍冷笑。
领兵、养兵从来不是件容易事,他想说,这事你曹孟德比谁都清楚。处在我这个位置,你也只会和我一样。军队要钱要粮,谋士贪图更多。还有身后窥伺的士家门阀,你强他要凑来蹭一口,你弱他更要趁机撕咬。
可他确实反驳不了。他们就像石阶上的苔藓一样,顽固地附着在渤海。
去年,有个闻名乡里的泼辣婆子来他的行辕骂街,袁绍立在墙后,默然听着。婆子从先帝骂到董卓,再骂韩馥,最后从他叔父袁隗开始,骂到他袁本初忘祖忘本。
他突然笑了,想起死在汴水边的董仲颖来,以前被骂的是刘宏,被称赞的是他。听人说,婆子十年前也曾在闲聊时谈起凉州的董校尉,说他行军列马,威风凛凛。
可后来被骂得最狠的也是他。
董仲颖还是董仲颖,是什么变了?
董卓身死的时候,他想过回洛阳,可那时政局不稳,所有人都在劝他:主少国疑,汉室将覆;诸侯并起,逐鹿中原。
他想着也是,那么个怯懦小儿能比刘宏好到哪去。他离开洛阳的那天,想得是什么?想得是换个天子,辅国兴家。
占渤海,驱韩馥;割据一方,威震东海。直到袁术殒命,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在想保全自己,门楣不倒。
他袁本初还是袁本初,是什么变了?
是心境,是人性。
是熏心之权,是交错之利。
可惜,有些东西注定不能更改回退。
称赞他的,追随他的,远观的,下场的,一并聚在他的周围。而他,则像一柄被掏空了的宝剑,被簇拥着架在大汉的头顶。
外表华丽,内里空虚。
外头风大,袁绍低低咳嗽起来。曹操皱了皱眉,终究是让人去观里给他找了热水。袁绍搭着他的臂膀,囫囵吞咽,滚烫的热水沿着他的喉腔,浇到冰冷的脏腑上。
然而,寒意并没有得到缓解。
热浪从脏腑喷出,沿着喉管上涌,袁绍“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曹操急忙起身,翻出他随身携带的帕子,替他堵着翻涌的血。可那血实在太多,混合着飘零的梅瓣,落在他的下裳上,触目惊心。
袁绍伸出手,那双握剑的手骨节分明,纵使枯萎嶙峋,仍然修长有力。他握住曹操的小臂,磐石一样不肯放手。
“阿……阿瞒……”
或许他畏惧过、退缩过、后悔过,但真要让他重选,作为袁氏子,他还会继续选这条路。
曹操听到他的低唤,忍住小臂的肿胀感,矮下身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你我相识多年,处境各异,情谊尤在。”最后关头,他顺了口气,回光返照般说通了话,“阿瞒,最后能见到你,是我之幸。”
“我只是好奇,当你处在我的位置时,会有怎样的结局。”
曹操神色陡然变冷。
袁绍双唇哆嗦,手也跟着震颤不已,曹操眼睁睁看着他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失去活性。
赤红的花瓣从他的袖口滑落,落在雪地里,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淹没、碾压、碎裂。
一如渤海这个梦般的一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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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雪越来越大。
郭嘉捧着暖炉,跟在队伍后面。前面的曹操步履蹒跚,时不时停下,将背上背着的袁绍重新托回正位。典韦跟在他身边,说了好几次“使君我力气大,让我来”,都没改变曹操的决心。
郭嘉知晓曹操在想什么,年少情深,知己难寻。也知晓他知道,等他们到了山脚,迎接的,只有“少年挚友”更深一层的谋划。
相识多年,最终落得如此结局,他们在顶上会聊些什么呢?郭嘉问了曹昂,可曹小将军神情低落,活像斗败了的公鸡。随口一说,实在枯燥乏味。
凭空呵了道白气,郭嘉感觉嗓子眼冷得钻心。曹操踩了个空,扑倒在雪地里,四周的人急呼“使君”,手忙脚乱去扶他。他抹了把脸,反过来安慰了下属,然后重新将袁绍托回背上。
天冷,袁绍早已僵硬,手不能弯腿不能动,保持着下压的嘴角,似是讽刺。
郭嘉站在一旁,像旁观的局外人。
不过他也确实是局外人。
这场谋划了许久的局,不在他。
最终的解,一在使君,二在千里之外的天子。
夜里估计雪更大,不宜行军。士兵由典韦领着先行下山升帐,脚程比他们快上半个时辰。
曹操走得满头大汗,仍然不敢多歇,想来他也明白,下了山即将面对的,远比峰顶的袁绍可怖。
还有一柱香时间就到山底,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休憩。雪厚,石头看不见顶,树干也全是雪,郭嘉取下遮雪的蓑衣,看到曹操兀自坐在湿透了的垫子上啃干粮。
他取了水囊喝水,冷水下肚,呛得止不住咳嗽。
他喊他:“奉孝,你过来。”
郭嘉将蓑帽重新盖回头上,曹操向来不拘小节,见他过来见礼,反而和气地往旁边让了让,郭嘉依着他身侧坐下。
曹操停住咳嗽,咽下冷硬的干粮,问郭嘉:“准备好了吗?”
郭嘉回望他:“这句话,应是嘉问使君。”
“子脩和我说手下文吏失踪的时候,我没多想,现在回想,自许子远单骑入城之后种种,全部都落在我头上。我曹孟德何时如此幸运了?”
“使君既然知道,自然明白该如何解之。”
曹操顿了顿:“我是肯定,只是子先他们……”
他陷入犹豫,郭嘉也不着急劝。
“待使君下山,便会明白袁绍所谋为何。他不后悔,他不怕死,可他的儿孙会怕、会死。”
“那你觉得我背负的一切……有意义吗?”
“使君在意的,是那些吗?”郭嘉伸手,从他的干粮上撕下一小块,放入嘴中。
本就硬的饼因为天气又冷又僵,郭嘉咀嚼片刻,发现根本不管用,当即从曹操手里借过水囊,囫囵吞下,最后留在喉口的不知是饼屑还是冰碴,刺得发痒。
曹操与他并肩,目光却深远起来,他想起了某个晨时,他在崇德殿外遇到了尚弱的天子,分给他一块硬邦邦的饼。
那是他在调查回宫时,顺手在街上买的,老妇人呼喝了半天仅剩的最后一张饼,他掏了钱未细看,随手揣到怀里。
天子未嫌弃那饼,也未一股脑据为己有。
——“卿食一口,朕也食一口。”
他思忖着,低下头又撕咬了一口饼吞进肚子里。是了,他曹操何时在意过那些虚名,他在意的不过是君臣离心、民生不宁。
他自嘲道:“我远不如奉孝看得通透。”
雪势稍缓,郭嘉起身,朝曹操伸出手:“能有此问,使君其实心中早已有数。”
下了山,曹操命人用草席将袁绍裹了送往范阳。半辈子锦衣玉食的士家郎,就这么伶仃躺在草席里,曹操用手阖上他的眼,再不去看他。
全须全尾,情谊已尽。
没有热水,天又刺骨,曹操也懒得擦洗。事了,等回范阳搓个个把时辰都不打紧,他简单擦拭了脸和手,和衣躺在帐中。人多帐少,田畴、曹昂、典韦、郭嘉都和他挤在一处。
他睁着眼睡不着,四周也没有动静。
若是以往,他偏要和典韦插科打诨,才能睡得安稳。
可今天,他整个人却像外面的雪一样,厚重而沉寂。
翌日,天光微熹。
派去告知诸方“袁绍已殁”消息的斥候陆续回来,只有东边的尚未有消息。
天亮前雪已经停歇,因而早上曹操起来,田畴已领着炊兵开起了灶。
最后一个斥候回来的时候,曹操正在喝粥,粥里放了几把糙米,没有煮熟,有些硌牙。他朝斥候挥手,见他脸色苍白,便让人给他端了碗热粥。
可那斥候却没接,滚下马后,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到他跟前,哽咽道:“使君,张将军重伤,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