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二分之一》足履金靴

2、渴湖2

　　姜初一本打算这样过高考完的暑假：旅游三次，两次国内一次国外，国内和同学自由行，国外和家人高端游。在家的时候天天和朋友们出去浪，早出晚归，每周两次以上跨夜派对。酒肯定要喝，好不容易成年了，恋爱也想试试，如果遇到两情相悦的人。

　　姜初一把计划书递给母亲姜浅看。姜浅匆匆一扫，全盘否决，语重心长地说：“成年了不能光想着玩，该想如何为家里做贡献。”说完给姜初一一面铜镜，让他自己出去揽活。

　　铜镜是唐代的扬州镜，又称水心镜，天宝年间做过贡物，是名副其实的辟邪宝镜。母亲给的这面不大，姜初一单手持住绰绰有余，镜子正面透亮，背铸蟠龙八卦，总是冰冰凉凉，像母亲无情的心。

　　这天姜初一睡到十点才起，不顾炎热和朋友们约好去水上乐园。他们找了个折中的地方先集合吃午餐。快到时姜初一掏手机碰到铜镜，随即心神一凝，听到一个嘶哑的女声。

　　“渴死了，救命……”

　　声音非常清晰，仿佛就对着耳朵。姜初一立刻抬头寻找，马上锁定前面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女白领。

　　姜初一跟着女白领进到一家便利店，看到她全无形象地瘫在地上疯狂发抖，加紧几步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需要帮助？”

　　过了半晌女人才抬起头，姜初一心里早有准备，但看到她脸后仍是一惊。女人脸色发青印堂带黑，双眼浮肿眼角泛红，嘴唇干裂见肉不见血，暴露在外的皮肤伤痕累累。

　　姜初一屏息凝眉，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命令：“不管你是谁，立刻离开她。”

　　女人表情木讷，浑浊的眼珠朝这边慢慢转来，看到姜初一后嘴角裂出一丝诡笑。接着她蠕动嘴唇，声音像一只从喉咙里逃出的蚂蚁，细小慌乱。姜初一附耳聆听，是“救我”二字。

　　女人挑衅的笑容和绝望的求救激起姜初一的怒火，他一手抓住女人的手臂，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水心镜，道声“忍一忍”，将铜镜正面对准女人。

　　铜镜里是张面目全非的脸，女人破声尖叫，捂住头大力挣扎，没过多久她身后浮出一条模糊的影子，抢在姜初一出手前穿墙逃走，留下满店的腥臭和一壁污水。姜初一要追出去，可是身上一沉，叶声声倒了过来，他忙用胸膛接住，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男一女两店员早躲在货架后面张望，现在才敢探出头，战战兢兢地发脾气：“你们在干什么？不买东西请马上离开！”

　　姜初一手臂穿过叶声声腋下，架住她从地上站起来，对店员歉意一笑，请求道：“能不能帮我把她抬背上，不然我们不好离开。”

　　店员唯恐这二人靠近，但姜初一的笑容太可人，女店员春思一动，放下戒心，拽着男店员过来帮忙。把叶声声抬到姜初一背上时，男店员看到她的脸，虽然比病容还憔悴，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常客。

　　“等下，你要带她去哪里？你认识她吗？”男店员警觉地看着年轻男人。

　　姜初一稍作迟疑，大声答道：“当然认识，叫叶声声对不对！”

　　虚张声势可以在短时间内震慑住对手，让己方有机会逃出便利店。姜初一一路连走带跑溜进小区，确定男店员没有追来，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抬头问：“哪一栋？”半分钟后背起叶声声继续往里走。

　　叶声声住的单元楼离小区大门不远也不近，姜初一顶着烈日背个成年人走这段距离还算轻松，可进入单元门后彻底认输了——因为地下车库淹水，电梯停运。

　　“几楼？七楼！我要背着她爬七楼！”

　　姜初一对着空荡的走道大吐苦水，吐完发觉更累，而人又不能不救，于是倚墙歇了半天，抹掉糊住脸的汗，提起一口气开始爬楼梯。

　　姜初一身体素质真不错，爬到五楼才停，还是因为汗水流进了眼睛。他揉开眼睛再出发，但提起的那口气在歇息时泄了，余下的两层比五层还累，到达叶声声家门外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他从叶声声包里搜出钥匙，飞快开门进屋，把人卸在沙发上。背上的汗终于解放，哗哗流了一裤子，再看叶声声，她的衣服也从上到下湿得透透。姜初一羞涩地移开视线，去浴室找来几块湿毛巾，盖在叶声声手臂、小腿、胸口和脖子上，然后倒来一杯水喂她喝，昏迷的人哪里知道喝水，大多从唇角溢出，不过正好给毛巾补水。

　　叶声声迅速恢复着，半小时后姜初一确认她已无大碍，拿过茶几上的便签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并让她醒来后给他打个电话。写完姜初一对半空的某处说：“你是她的亲人吧，应该不会害她。她就拜托给你了。我走了。”

　　大门关上，屋里归于平静，不知哪里钻来一股微风，小蛇一样滑过茶几，把姜初一留下的便签吹到沙发底下。

　　姜初一手机上有一长串未接电话，都是朋友打来的，他当时在背叶声声没空接，现在统一在聊天组里回复道：“突然有事，不去了。下次约。”发完把手机调成静音揣进兜里。

　　来都来了，还是管管吧。回去也好跟妈妈交差，省的总被说是好吃懒做只知道玩的成年人。

　　姜初一出生在荆巫世家，据说是汉高祖亲置的祠祀官之一。他从小就能通灵，但听的比看的清楚，背叶声声跑进小区后就不断听到声音，嗡嗡嗡吵到现在。姜初一走出单元楼，循声来到小区里面的一个地下停车场前。

　　停车场旁边是小区的另一扇大门，门外停着一辆消防车和一辆警车，两台水泵放在停车场出入口处，轰轰轰地往外抽水。停车场里的水基本抽干，地上只剩浅浅一层污泥，停车场前的空地有两家汽车保险公司的伞棚，很多受灾车主围着咨询理赔事宜。

　　“昨天晚上一个保安和一个物业来这里看情况，结果保安被拖进水里淹死了。”
　　“水才到车顶，没一人高，怎么可能淹死？”
　　“其实保安是被物业推下水的，物业压住他不让起来，就这样淹死了。”
　　“新消息！早上又有一个小男孩淹死了！”
　　“小男孩淹死在那个喷泉水池里。”
　　“开玩笑吧，就那小池子？小孩掉进去只到屁股！”
　　“也是被拖进去的，压住不让起来。”
　　“他妈妈呢？没人看着吗？现在的年轻家长就是少根筋！”
　　“你们看小男孩的妈妈在那，警车边上大哭的那个。”
　　“那女人正和她男人闹离婚，两人都不想要孩子。这孩子死得真巧。”

　　人的声音和鬼的声音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姜初一小时候经常为此苦恼，长大后发现人话有时比鬼话还不可信。姜初一从这些人言鬼语中听出大致，琢磨时衣角被扯了扯，低头一看，是个小男孩。小男孩很可爱，对姜初一微微一笑，放开衣角转身就跑。

　　小男孩跑跑停停，把姜初一引到一座艺术石雕前。石雕很大很美，由好多种石头堆成，姜初一一眼看中石雕中部的一块青色大圆石。

　　难怪在便利店那么爽快就抛弃宿主，原来它有本体。

　　姜初一想走近看，结果衣角又被小男孩扯住，把他引到了自己淹死的那个喷泉池。喷泉池呈扇形，中间插了根简陋的金属水管。这池子真的又小又浅，姜初一目测两步就能走完，膝盖都不会湿。

　　小男孩牵着姜初一走到喷泉池边，突然跳了下去。姜初一立马拖住小男孩，可是他在水里变得非常沉重。小男孩见姜初一不愿跟来，脸上突然生出许多斑点，双目向两侧移开，鼻子和额头连成拱弧，嘴巴凸起唇角裂到耳根变成鱼嘴。小男孩猛地张开鱼嘴吞下姜初一的手，身体往下大力一沉，把他拽进水里。

　　姜初一迅速下沉，头上的光线越来越暗，脚下的黑暗仿佛没有底。他挣扎着往亮处游，可越来越多黑色的鬼影抱住他，把他拖入深渊。不知下沉了多久，姜初一终于踩到地，低头一看是一块青色的大石头。他想看仔细点，可就在这时一堆沙土从上面掉下盖住了他的头！

　　姜初一猛甩脑袋，愤怒地抬起头，结果又掉下一堆被他用脸生生接住。姜初一抹干净脸，双腿一瞪，借着水的浮力向上飞快游去，不多会儿就看到水面透下的光。他游得更加卖力，就要冲出之时，突然一声闷响，一座巨大的沙土山沉入水中，把他砸下去十来米！姜初一被砸懵了，回神后火冒三丈，撞开渣土山跃出水面。

　　这里是一片湖，不阔但深，湖水清澈风景美丽，像面带花框的镜子。不过这都是以前的景色了，现在的湖水肮脏恶臭，岸上的一切都被铲平，一辆辆渣土车驶来，往湖里倾倒沙石。

　　他们在填湖。

　　在渣土车作业的另一边，一群大肚子猪头人手拿规划图纸，对着空气比比划划，趾高气昂的模样仿佛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我才是主人。是我一直守护着这片土地。数百年来是我一直守护着他的美丽！我绝不允许被人破坏！

　　湖面不会永远平静，无风也能起浪，甚至把渣土车卷进水里。这是一次警告，可毫无效果，渣土车仍旧源源不断地开来，往湖里倒入大堆大推肮脏的东西。

　　湖底渐渐升高，青御就要站不住了，湖水越来越脏，我的子孙和朋友纷纷死去。只能惩罚他们了，不管多远都要找到，不管做什么都要将他们溺死！

　　这次成功了。但没过多久猪头人带来一个人，被称为“大师”。大师拿着罗盘站在湖边，突然脚下一滑摔翻在地，一浪涌来把他拖入湖中再也没有起来。我狂笑地看着惊吓四散的猪头人，认定他们永远不会回来。

　　一天，湖边来了一个女人，很漂亮，独自一人绕着湖岸散步。我一直望着她，她似乎能看见我，时不时对我微笑。女人走完一圈离开了，数个昼夜再没出现。我很失落，我想见她。

　　又一天，我听到一声悠扬的呼唤，立刻从水里走出。果真是她！穿着我喜欢的衣裳，明媚地微笑着，跪在岸边的高台上，用美丽的声音吟唱我记忆深处的曲调。

　　我在她的歌声中安眠，做了百年来第二个美梦。可梦到一半我就被剧痛弄醒，随即发现枕在身下的青御不见了！是谁！是谁偷走了我的青御！可恨可耻的人，快还给我！

　　我暴怒地冲出湖面，一头扎进早就布置好的陷阱里。

　　我被困住了，动弹不得，黑暗从七窍钻入身体，又向外慢慢渗透，蚕食着意识，要把我融化。我不知是立是倒，胸口压着一座大山，难受得不能呼吸。我的力气被黑暗吸尽，反抗已是枉然，逃不掉了……

　　叮，叮叮叮，叮叮——

　　黑暗中突然传来手机铃声！姜初一猛地睁开眼睛，从这片记忆的幻境中醒来。铃声是从头顶上方传来的，他暴力挣开抱住手脚的冤魂朝着那边游去。

　　铃声越来越响，上方渐渐能看到光亮。迎着光，姜初一的头脑更加清晰，缠住身体的水变轻了，他越游越快，鼓足一口气冲进那团亮光，弹出喷泉池，重重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