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寒江落

57、洗洗眼

　　谢承音蹲下身，轻轻顺着小七头上的绒毛，又挠了挠它的下巴。猫儿半眯着眼睛，蹭着她的手撒娇。

　　“小七，我会保护自己不受伤，你去帮娄小公子，好吗？”她轻轻地说。

　　金色的灵气和幽冥死气呈角力之势，时而是丝线上冒起被蒸腾出的稀薄冷烟，时而是黑焰中飘摇落下植物被烧焦后的灰色砂尘，显然双方都没讨到多大的便宜。龙雀的清光隐见，在飞舞藤鞭交织的罗网中腾挪翻转。

　　女郎皱了皱眉，面目像结了一层薄霜似的阴沉，露出不欲久战之意，浓稠的发丝绞成两条巨大的触手，拢住一把丝线。那几条金线本就绷紧到了极限，被她一扯便立即断裂开来。

　　百里清言身形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嘴角溢出一丝血气。但很快被从身后贴过来的手扶稳，幽冥死气顺着他身体往外冒，染得云韶的手掌也有了点黑色。

　　云韶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笛，比他自己惯用的碧霄要更小巧一些，底座同样刻着鎏金的卷云纹。这是他让父亲照着谢承音手指的尺寸做的，与碧霄同出一源，经族中长老的咒术加持，是云家每一代家主才有权利使用的材料。

　　就为这个，父亲写了洋洋洒洒一封长信，除开解释了增强生死卷禁制的办法之外，还好一通唠叨抱怨。

　　他把竹笛扔给谢承音，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灵气输送到百里清言体内。

　　百里清言受伤时，凤凰之火就有点压制不住黑焰。从黄泉缝隙间汹涌而出的死气和凉意，像织锦的幔帐一样朝着娄思夜围裹过来，顺着空气浸入五脏六腑，让他的行动变得有些迟缓。藤蔓杂乱围裹的植株根部，忽然伸出第三只黑发绞成的触手，袭击的方向正是被浓雾遮蔽视线不及闪避的少年。

　　娄思夜持刀的手蓦地一抖，劈落几根比人身子还要粗的蔓条，可触手已到近前，耳畔好像还响起叶濂和谢承音焦急的呼声。

　　“小七，快去！”他只来得及分辨出少女的嗓音，一团泛着白光的影子便飞扑过来加入战团。小七咬住触手，在藤蔓上借力拐了个弯，落在娄思夜脚边，皱着鼻尖向对手发出威慑的哈气声。

　　“阿音，惊梦。”云韶语调平和，但若仔细观察，仍能发现扶住百里清言的那只手有轻微的颤抖。

　　秘阁郎中猜的分毫不差，昆仑雪乃是他体内继承自生死卷的部分灵气所炼化，召唤需要耗费极大的精神力，虽然洛水河底吹奏《惊梦》时也曾飘落，但大部分都是空有气势的虚影，只有那片落在猫儿手掌上，唤醒谢承音部分记忆的才是实体。

　　他方才抓住百里清言的手腕查看伤势时，略微探了下他的脉象，发现气血异常紊乱，所以不得不唤出昆仑雪为其疗伤。

　　谢承音有一句话解释错了，虽说阴阳离火相生相克，但也会极大地被施术者的精神状态所影响。这凤凰之火，如果换了云韶来施放，大概也就拼个半斤八两。但那可是百里清言，自前朝李唐立国以来，历史上最年轻的司天台最高长官，娄思夜都能过招的女魅，如果不是他身体早已呈虚弱之象，怎么会被幽冥烈焰重伤至此。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虚弱？

　　这些念头纷繁而杂乱，在云韶脑海中千回百转，但也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因为百里清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不是惊梦，用《太和》。”

　　他擦去嘴角的污血，又重复了一遍：“用《太和》。”

　　就在橙色的倒流水纹即将合拢成防护结界的同时，百里清言再次沾着血迹在手心划下召唤锲印的符咒，纤长的凤凰姿影带着燃尽一切火焰的温度，向花树奔袭而去，他握起来的左手指间闪过一缕灰白色的薄光，没入凤凰体内。

　　云韶愕然：“你体内的气血已经这么混乱了，还敢催动衅礼？”

　　好像是回应着他的警告，这次凤凰并没能和黑雾对峙太长时间，身影就变得摇曳而模糊，渐渐消散……不，分明是被浪潮般的死气直接吞噬入内！

　　娄思夜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全凭本能在挥舞龙雀，他左手在空中一挽，挽住伸过来的藤鞭，就着这姿势将一块生出数十根藤条的根茎扯出，又斩成几段，尖刺深深扎入肉中，让他神智一下子清醒了很多。他心里有些焦急，触手缩回去的那一瞬，他已经看得分明，黑焰是从和发丝溶成一片的植株根部生出来的。

　　可他和小七都被阻隔在距离根部一步之遥的地方，无法靠近。

　　谢承音心下焦急，吹奏《太和》筑守的动作丝毫不敢有所松懈，叶濂和苏崇翰对视一眼，按捺不住地想要上前帮忙。

　　“护卫皇城，既是秘阁局和羽林职责，也是金吾卫之用。躲在一个小姑娘背后养伤，眼睁睁看着同伴涉险，日后我以何颜驭下，以何颜面对左羽林一众。我——”

　　苏崇翰生怕其他人再阻止自己，脑海中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准备先将众人绕的七晕八素，再趁其不备跃入战团。可他理由刚说到第一条，就被百里清言倏地打断，秘阁郎中嘴里说出意义不明的话语，眼睛却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

　　“很快了，马上就好。”

　　漩涡中突然发生的变故，并不是娄思夜或小七，女郎苍白的面容上显出极度的痛苦神色，瞳孔赤红的幽光一点一点黯淡。而她惊诧的视线所及，黑焰正以植株根部作为中心，迅速收缩和扭转，藤蔓的挥舞频率也迟缓下来。

　　娄思夜长松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掷出龙雀，狠狠插入花叶与藤蔓交错掩映，巨大的根茎之中。

　　然后脱力地坐倒在地上，四肢像是被碾压过一般酸痛，也不知究竟有多少道伤痕。

　　这一次女郎再也不能翻起任何波澜，只能徒然发出痛苦的号叫，黑焰也随之不断变换形态，激射而出的植物残片被《太和》凝成的屏障弹开，眼看就要打到娄思夜身上。

　　叶濂和苏崇翰双双飞身掠起，一人一猫地拎了回来，叶濂还觑了个空子，把龙雀也一起带回来了。

　　沈州捏着从赵鲤那里搜刮过来的伤药，有些跃跃欲试，又有点扭扭捏捏：“小……三小姐，请您帮小将军上药吧。”

　　他可没敢忘记，谢承音之前是如何被自己一句话的调笑惹恼，避娄思夜如蛇蝎的。

　　“七哥不是说很粘着咱小将军吗，怎么这么怕羞，”他想了想，准备回去撺掇着李三把传递错误情报的韦守忠揍一顿。

　　如果韦守忠在这里，大概是要捂着眼睛大喊冤枉的，自己的原话分明是“乖顺可人”，怎么到了沈州那里就成了“粘着娄思夜”了？

　　至于他在这样委屈巴巴的时刻，还能不能想起，娄思夜的原话分明是“懦弱听话”，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乖顺可人”这一桩事，那就全凭个人自觉了。

　　谢承音看着娄思夜疲倦而血污遍身的样子，又难过又心疼，蹲下身来替他上药。先用短匕划开伤口附近的布料，拿水囊里的净水冲洗一遍，撒上止血的秘药。

　　娄思夜半阖着眼睛，很享受少女小心翼翼的动作。所幸他的伤口看着长度唬人，实则也并没有那么深，只偶尔几处扎入了尖刺，需先挑出再清洗。

　　谢承音的手顿了一顿，指着尖刺：“这个，直接挑出来吗？”

　　娄思夜点点头：“别怕，用短匕对准了弄出来就行。”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神挑衅苏崇翰，预期中是想要表达小美人和猫儿都是我的，你别想抢走的意思。但由于疼痛，令五官配合度大打折扣，最后大概卡在了“你别想抢走”和“你来抢走试试”之间。

　　十分微妙。

　　谢承音还有点迟疑：“我拿捏不好下手的轻重，怕弄疼你。”

　　苏崇翰嘿嘿一笑：“那我来吧，我拿捏得好下手的轻重，不怕弄疼他。”

　　话出口发现狼子野心过于昭然若揭，口风连忙一转：“不会弄疼他，不会——”

　　然后被沈州和赵鲤死死地捂住嘴。

　　“我家的小将军单身十九年了好不容易脑袋开窍，您老大人有大量，可闭嘴吧。”这是沈州的小人之心。

　　“娄小公子刚刚才救了你，不能忘恩负义。”这是赵鲤的君子之腹。

　　娄思夜从鼻子里高傲的“哼”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什么，低下头柔声问：“怎么让小七过来帮我，如果你受伤了怎么办？”

　　谢承音展颜微笑，手上动作却不停：“我怎么会受伤呢，有云哥哥和百里大人在。”

　　她想了想，又语气纯真地补充：“还有他们在。”

　　被残忍又囫囵地概括在了“他们”里一笔带过，还被两个大男人脏兮兮的手捂住嘴巴的苏崇翰，面无表情转过头，觉得自己快让娄思夜脸上痴傻的笑意闪瞎眼了。

　　他打算看看另一边的风景。

　　洗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