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寒江落

56、彼岸花

　　谢承音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见众人投来目光，又连忙举起袖子，半掩住面容。

　　可刚刚那一笑的风华，清艳的眉眼映着幽幽的烛火，连面颊似乎都沾染上若有若无的绯红色，依然深深留在了娄思夜……和苏崇翰心中。

　　“那朵花——”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放下袖子开口解围：“我在云哥哥给我的《洞冥记》中见过，应该是彼岸花。”

　　盛开在黄泉路上，为离魂指引方向的幽冥之花。三界中，祝融属神，力量是至阳；泰山属冥，力量是至阴。两者本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也没有哪一种一定胜过另一种的说法。只不过百里清言不小心将吞噬了幽冥烈焰的凤凰收回，导致至阴和至阳两种力量在他体内冲撞，才受了伤。

　　她想了想，决定再小小地卖弄两句学识：“云哥哥说的衅礼，是自先秦流传而来，巫师以自身鲜血为媒介，施加咒印或阵法于其上的仪式。”

　　沈州为了弥补自己刚刚差点让娄思夜出丑的过失，抢着奉承：“不愧是头儿的家眷，真是学识渊博呐！”

　　谢承音脸上泛起胭脂红，刚刚被娄思夜半揽在怀中的情形，一下子清晰浮现在脑海。她忙不迭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抬头看到少年投来的视线，黑眼睛弯出笑意的弧度，闪烁着异常柔和的光芒。

　　她不自觉就又退了一步。

　　直到退到云韶身边，后者正捏着百里清言的手腕查看，闻言略带不满地眯起眼睛：“会不会说话呐，我看你比较像你们娄小将军的家眷。”

　　此言一出，苏崇翰立刻觉得通身舒爽，连腿上、肩膀上的疼痛都消减了好些，看向云韶的眼神也不自觉带上三分欣赏：原先只道是牙尖嘴利，现在看来品行倒是不坏，至少在无差别攻击这方面做得还是很好的嘛！

　　云韶一击得手，正中红心，也就不再理会沈州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抬起手掌，调集起全身的灵气，闭目催动咒诀，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手掌的皮肤往外渗透，凝聚成四五片六棱状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在百里清言伤处。

　　百里清言很舒服地呼了一口气，雪花将幽冥烈焰的黑气全都吸进去，还顺带消弭了伤口处烧灼的痛感。他挑了挑眉，伸手捏住最后一片，还没来得及吸入黑气的雪花，放在眼前端详。

　　“这是什么？”

　　他没见过这样具有净化之力的东西，是雪之精魄吗？可又不太像寻常雪魄的轻薄，更类似于玉石，带着莹润剔透的质感，既能抖落下细碎的冰晶颗粒，又保持着似乎终年不化，凝固的姿态。

　　云韶拍了拍他的手：“这是昆仑雪。快放回去，死气还没有全部净化。”

　　“不要，”百里清言眼神一瞥，“这点残存的死气，不管它，过会儿就没了。”

　　“这一片就送给我了。”他不由分说把雪花收入袖中，略一思索，又将其余染黑的几片握在手里。

　　邙山的深林之上，在众人目不能及的地方，原本只是带着浅淡灰影的月亮，此刻完全被重重浮移而过的暗云遮蔽了光芒。铁甲般凝重的冷光由外而内向山洞深处迅速侵蚀，裹着花朵颓败香气的风从耳边掠过，从火把和柴堆上掠过，焰心就晃了一晃。

　　“阿音！”娄思夜心生警惕，可来不及等他跑到谢承音身旁护住她，黑暗就像绵延的海浪一般，兜头盖脸地扑打下来。

　　四面八方都有劲风袭来，娄思夜的眼睛还未完全适应这片黑暗，只能凭借本能挥刀抵挡，似乎是箭头或者暗器一类短小的东西，与刀身触碰时响起铁石金器摩擦的刺耳声音，然后哗啦啦掉了一地。

　　很快便有笛声和倒流水波一样的橙色屏障将他们笼罩在其中，娄思夜松了口气，重新点燃折子和火堆。羽林和金吾的兵士或多或少都有些狼狈，只不过他们平时操练刻苦，受了伤也不轻易吭声，就连娄思夜自己，皱着眉头往脸颊上一擦，也抹了一手的血。

　　小七压低身子，俯在谢承音前面，从小鼻子往外呼气。它打了个喷嚏，吐出几根尖刺落在地上，又用肉掌扒拉了一下，尖刺上冒出浅淡的黑气，猫儿浑身的白毛就炸了起来，蓬蓬地像个球一样。

　　自从止雨之仪上，小七擅自冲出来救格知蕴，导致自己受伤，百里清言在谢承音手背的朱符上加了第二重的召唤符限制它的行动之后，但凡可能有危险的场合，谢承音就很少再唤它出来。

　　显然是近段时间生活优渥，养尊处闲，又不锻炼身手，它的型号看着看着又肥了一些。坐在地上，毛茸茸的红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圈住谢承音。

　　娄思夜提着的一口气刚松懈下来，就听见赵鲤响彻行云地嚎了一嗓子：“小小小……小将军呢！”

　　“别嚎了，你们小将军在这儿呢。”出言呵斥的人是百里清言，语气里少见的有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轰”的一声，像火焰瞬间暴涨的声响就在这时传来，众人齐齐回头。

　　那重新烧灼起来的烈焰，不断往外四散飞落植物的残片，已经完全由橘色转为了不祥的黑。从干涸的潭底向上舒展的巨大花朵，倒生尖刺的藤条缠绕在苏崇翰身上，将他高举在半空中。纤长伶俐的朱红花瓣尽头，如暮云合围般的长发和黑焰重重包裹住一张苍白惨淡，毫无生气的女子面容。

　　植物身上遍布点点闪烁的寒芒，在虚空中连缀成线，数条金色灵力凝成的丝线捆绑在藤条交接处和苏崇翰身上，一边延伸向来自幽冥的纯黑之地，一边握在百里清言手中，形成了微妙的力量平衡。

　　“啊……”红唇间逸出低低的□□，泛着赤红瞳光的眼睛四下环顾，语调和她的面容一样平板而毫无活力。

　　“你们为什么要妨碍我？”

　　“美、美人姐姐？”苏崇翰被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转身都困难，却依然试图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娄思夜气笑了，他扛着龙雀到百里清言身边：“白日做梦也要有个限度吧苏五公子，很明显你那什么美人姐姐并不喜欢你啊。”

　　然后又转过头语重心长地教育沈州：“看到没，色是刮骨钢刀，刮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齐令坤和赵鲤默默捂住眼睛：你可闭嘴吧小将军，金吾卫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面对敌人的嗤笑和队友的无情见弃，苏崇翰竟也能保守着户籍大全翩翩浪子的风度，估摸着转身无望，干脆以背对的姿势开始倾诉柔情衷肠。

　　趁女郎注意力被暂时转移的机会，百里清言很轻地叫住娄思夜：“一会儿开打起来，让叶濂和沈州保护阿音，我压制住幽冥烈焰的死气，本体就交给你对付了。”

　　娄思夜斟酌着开口，事实上这两天他虽然没有受伤，却需要毫不放松地盯紧苏崇翰，此刻着实有些疲累：“叶濂和我一起对付本体吧，他的佩剑也是女皇御赐，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百里清言一边留意女郎的动向，一边摇头：“他的剑上没有‘圣后锲印’。”

　　他将拉扯住丝线的右手缩了一缩，缩回袖子里，云韶用昆仑雪治愈的伤口再次裂开，死气顺着血液倒侵入身体，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但他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我来吧。”云韶突然侧过脸，一直带着漫不经心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明显的担忧之色。

　　百里直起身子，迅速切换回轻佻而灿烂的笑意，银丝璎珞倒垂在侧脸颊边，映得他双眸清光流转：“又是引魂曲又是昆仑雪，你也消耗了不少灵力，阿云帮我掠阵就好。”

　　接下来的这句话，他望着女郎的方向，一字一顿，说得掷地有声：“占候灾详而祓除之，以护卫皇城，乃秘阁局职之所在。”

　　他的右手猛然拉紧，凤凰之火顺着丝线向巨型花朵呼啸而去，从外围包裹住黑焰向内压缩，毫不怜惜地听任女郎发出吃痛的惊呼。

　　娄思夜回头，向羽林和金吾士兵扔下一个“护住阿音”的指令后，略一提气，踏着地上遍布的藤蔓轻身上跃，斩断苏崇翰身上的桎梏，拎着他的领口，看也不看地往后甩。

　　然后身形不停，冲入藤蔓之中。

　　赵鲤和齐令坤手忙脚乱地把人接住，这么一折腾，肩膀上的白纱布又浸出了血。苏崇翰忍不住咳嗽起来，但他很快压抑住体内翻涌的血气，推开想替他包扎换药的赵鲤，扶着墙壁站住了。

　　秋水出鞘的寒光将他的身形衬得像一株清俊至极的树。

　　他的气势提得很稳，深谙其秉性，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是以五六个金吾卫都沉默了，无人出言阻止。

　　但他的脚步还是被拦了下来。

　　拦在前面的是一双少女纤细柔嫩的手，绯色的对襟窄袖，手背上寥寥几笔朱砂勾勒出首尾相接的符咒纹样。谢承音的气息明净柔和，眉眼通透如闪着波光的翡翠，看着人的时候，就像是能直直看到人心里。

　　“小将军负伤甚重，于此地休息为上，不应当辜负百里大人和娄小公子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