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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金吾之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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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人在给别人起外号这件事情上,很讲究个对称的意境,这也是他们天性中浪漫的表现之一。“羽林之刀”对“金吾之剑”,娄家二公子对苏家小五郎,多么带有一丝命运的悲壮,相爱相杀意味的剧本!
而之所以是苏崇翰,而不是别人荣膺了这一名号,并不是因为他和娄思夜一样在銮驾拱卫的场景中有什么艳惊四射的表现。仅仅是因为偌大十六卫,南北二衙禁军,也只有他年龄正当时,人气堪堪可以与娄思夜相较一二。
当然,左羽林军一众私下里聊天八卦时,一致认为还有可能是在坊间关于“金吾之剑”应当花落谁家的无记名投票活动中,思恭坊貌美如花的歌姬们热血沸腾,奔走相告,做足了自发宣传的功夫。
“如果两人之间能再发生一点曲折动人的悲恋故事就好了呢,”洛阳城的老少妇女们,都曾不约而同地冒出过这样的念头。
之后随着两人的爱好相同,兴趣却越来越南辕北辙,这点绮念自然也就打消了。
苏崇翰看了看齐令坤一干人等求知若渴的眼神,想了想,又决定加上言传身教,化实践经验为理论结果:“比如说,思意坊的阿鸾姑娘清丽端静,是松香的品格;玉楼春的初云姑娘妩媚秾艳,宜用夜合欢;万花台的朱衣则活泼讨喜,和乳香的甜味相配得正正好。”
可邙山深林的这个夜晚里,谢承音扑过来时,他闻到一种不属于任何单一香料的气味。他历数了自己知道的所有香品名称,却也找不出一种可以来形容,黎母山香甲天下的沉水,犍陀罗的安息香,栈香出自大食,其贵者可与黄金等价……似乎都被巧妙地、严格按照比例调和在了一起,最终酿成了这如同月下之夜沉郁而浓烈的芬芳。
“美人,一定特别美。”苏崇翰当即赌上了自己“思恭坊户籍大全”的尊严,信心十足地断言道。可当他艰难地抬起头,却发现美则美矣,就是好像……有点瞎?
绯色的窄袖襦裙,砂金色的长发披肩,与水墨一样清婉的衣服形成对比的,是少女楚楚动人的目光,专注地投射在可恶的娄思夜身上!
在洛阳淑女圈里向来无往不利的苏家五郎,一个旁光都没分到。
觉得自己浑身是伤,痛得快死掉了的苏崇翰,咳嗽了两声,虚弱地试图做最后挣扎:“那个,那位姑娘,他没事,我……我伤得比较重一点。”
金吾卫到这时才发现那个蜷缩成一团,卧倒在柴火堆旁发抖的人竟然是自家的小将军。
对豸戎服浸了血色,显得绣金神兽更加飞舞狰狞,背部衣料被撕扯下了一大条,隐隐绰绰露出牡丹纹身。白皙劲瘦的皮肤上,朱砂丹青和鲜血两相映衬,显得妖异而不详。
士兵们看了看叶濂,又看了看沈州,再看了看娄思夜,还是赵鲤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抽了下嘴角,含蓄地批评:“娄小将军下手也忒狠了点吧。”
娄思夜没好气地指挥人给苏崇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把两天来的遭遇向百里清言吐了个彻底。就算他神经再大条,此刻也足够发现异状,抓狂的马、猎豹、细犬似乎都是冲着苏崇翰来的,带个路总能莫名其妙绕回原地,自己稍不注意他就会落入险境。
“轻、轻点儿,”苏崇翰有点绝望,因为赵鲤领着人七手八脚地扑上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抹着眼泪把疮药往他伤口上按。
大爷我没死在那些畜生手里,倒要死在这些畜生手里了啊。
他缓缓撑起身子,拄着赵鲤的手往谢承音身边蹭。娄思夜刚好讲到那段迷路经历,他蓦然来了兴致:“我那会儿其实也睡得昏昏沉沉,只觉得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指引我,向左还是向右。女子的声音,动听极了,人也很美,真的。”
赵鲤及时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装着净水的牛皮囊,止住了接下来赞美女郎的华丽形容词一万字。
百里清言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说你没见过幻境中沿路盛开的花,能画出来吗?”
话出口不久,他就后悔了。他望着地上用烧火的柴棍划拉出来的,稀稀落落,几根鬼画符一样的线条,抽了抽嘴角:“阿音,苏郎将的画工,和你点茶的功夫,有得一拼呐。”
谢承音大惊,原来这个老狐狸什么都知道!
苏崇翰收获了意外之喜,大概是死对头和下属都在身边,他觉得自己应当身先士卒,替这帮不懂风情的直男起个搭讪美人的典范作用。
他抓起赵鲤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渍和灰尘,清清嗓子,把仪态端得优雅万分,轻声问:“你叫阿——”
可惜语调刚落在“阿”上面就被云韶慢条斯理地打断:“那首歌,你还记得歌辞吗?”说完,又憋着笑,颇有几分恶趣味地逗他:“你让谁叫呢?”
顷刻功夫,苏五郎从风流表率变成了众人笑柄,所谓冰火两重天,当如此。
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这是吴声曲里面有名的悲歌,讲述互相恋慕的男女双双殉情的故事。男子因爱而成疾,忧愤至死,载着棺木的车架驶至华山脚下,女子为了报答恩情,亦沐浴绘妆后从容赴死,与男子合葬。
故事的背景并不复杂,但配上云韶温润清雅的声线,木柴垛上噼里啪啦窜着火焰,颓败而略带腥味的香气合围而来,他咬着字句,慢慢说:“丹阳郡本地还有另一种说法。书生家在当地小有势力,恨女子害死自己的儿子,于是故意将车架驶往华山,把她活生生地封入棺木,营造了这一出殉情的假象。”
四十九颗镇魂钉封住棺口,起初尚能通过木头的缝隙闻到一点空气,黄土一层层地落下,很快就连最后一丝光线也看不到了。每逢阴天,风吹过华山斜劈成一线天的山涧,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丹阳郡的人们都说,那是女子临死前用指甲刮擦棺壁的声音。
纵然都是皇城中莫怕滚打操练出来的禁卫军,听到这样的讲述,也不由得头皮发麻,更有几个胆子小一点的,已经不动声色地往外面挪了挪,尽量把身子挪地离苏崇翰远一点。
云韶满意地看着他们惊惧交加的脸,拍拍手:“后面那段,是我编的。”
……
叶濂哭笑不得,往瑟瑟发抖的羽林军脑袋上狠狠一敲:“抖什么抖,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天子亲军,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姑娘胆子大,把你们小将军的脸都丢尽了!”
说完又笑话苏崇翰:“苏郎将从哪儿惹来这笔情债?”
“不可能,我从未见过那女子。”苏崇翰先是斩钉截铁,可众人的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三个大字。他想了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就开始宽衣解带。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娄思夜跳起来,将谢承音拉到身后藏好,又转头一本正经地叮嘱她:“别看,吓人,眼睛会瞎。”
苏崇翰气笑了:“走开走开,我是想给你们看我背上的牡丹纹身。和我相好过的女子,名字都在上面,不可能记错。”
娄思夜摆手阻止他,心下却不由感叹户籍制度真是古往今来头一桩高瞻远瞩的伟大发明。他的视线移到苏崇翰被白纱围裹的小腿上,心中一动:“赵鲤,和齐令坤把你们家小将军带回金吾仗院休息,找个太医署丞来上药,他不小心落了水,我担心并发寒症。”
“百里,你跟我去山洞深处,那个水潭有古怪。”
他取下叶濂背上的长弓,试了试弓弦的松紧度,拔腿就要走,提了提,没提动。衣袍被苏崇翰攥着,还附送他颇有公子风流倜傥气概的一张俊脸。
“别扔下我啊,那个女魅不是冲着我来的吗。我不在,你们还捉什么妖呐?”
娄思夜不耐烦地挣脱开苏崇翰的手,后者似乎被这动作牵动身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吸冷气。实在看不下去的谢承音柔声劝解:“苏公子说的也对,让他们单独出去,会不会又遇上雾气和邙山的妖怪?”
苏崇翰漫声应和:“还是阿音思虑细腻,姑娘请放心,如果发生危险,我会第一时间护着你的。”
“什么阿音,跟你很熟吗?请叫谢三小姐。”娄思夜义正辞严地抗议。
苏崇翰的睫毛闪了闪。
他长相清秀,睫毛像女子深黑浓密,眉目被跳动的火堆映得有些模糊,像晕染开来的山水画:“在家行三,胡人血统,又姓谢。原来是东城谢家的嫡女,怪不得有如此出众的相貌。”
终于反应过来的娄思夜开始懊恼,谁能想到苏崇翰不仅对洛阳出了名的美人姓氏如数家珍,就连那不出名的都逃难其魔爪呢!
至此,在这洛阳四分之三美少年史无前例,汇聚一堂的历史性时刻,大家的脸色其实都不怎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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