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寒江落

53、引魂曲

　　神都苑和归义坊的距离并不远。

　　刚入夜，上阳门的城门郎靠在长枪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正犯困，远远就看见一列高举火把的骑士，杀气腾腾地朝自己冲过来。

　　为首的叶濂跃进城门时速度丝毫不曾减缓，只扔下羽林军右郎将的龟符，匆匆吩咐：“女皇敕令，羽林查案。”

　　城门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混合了羽林、金吾、红鬃马、细犬，似乎还有金色长卷发的美人的混乱队伍，遥遥还能听到一个带着气音的温柔男声抱怨：

　　“你、你慢一点，我受不了了。”

　　百里清言站在曾经猎豹陈尸的树下，打量着浓腻翻涌的雾气，脸色异常难看。

　　“很棘手吗？”叶濂小心翼翼地问。

　　“不，”他强压下胃里的不适感，一字一顿说得艰难：“叶郎将骑术太差，颠得我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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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从袖子里甩出两张朱符，贴在雾气上，催动符咒将无形的雾气压缩成半圆的水晶屏障。屏障覆盖的范围慢慢扩大，竟将极目远眺所能看见的数片绵延山岭全部包含在其中。接着向前平伸出手，淡金色的光芒凝聚成森冷的长剑，刺穿屏障时，摩擦出点点火花与蛛丝般细小的裂纹。

　　“风来！”他轻声呵到，雾气便从凿穿的洞口吸出，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卷了个干净，露出静谧而真实的邙山夜景。消退了鲜妍清辉的月亮，在他调动灵力望去的视野中，无边无际的山林正渗着一层颓败的灰白色彩。

　　春日里常见的啾啾鸟鸣，不仅没有带来聊可告慰的生动，反而更衬托出这长夜的黑魅。

　　“地上没有血迹，猎犬的表现也很奇怪，在原地打转。”沈州皱着眉头。

　　云韶在树下转了两圈，拈起一片树叶闻了闻：“这是娄公子的血吗？”

　　叶濂在绿绮阁向百里清言解释事情始末时，只着重渲染了这片古怪的、致人迷路的雾气，是以三人都没有料到情况会这么严峻，只当是寻常的走失。闻言谢承音顿时慌了，想尽快去搭救，又不知道应该去往何方，情急中攥紧身旁羽林军兵士的袖口说不出话。

　　“别担心，血量不足够致死”。云韶走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帮羞红了脸的兵士把衣袖从少女手中解救出来。又摸出一方材料似玉非玉的司南，扔到她手里。

　　苍茫的曲调响起时，谢承音觉得眼前又出现了模糊的画面。

　　分明是用竹笛吹奏出来的，却不似寻常长笛的音质，更接近于编钟和羯鼓交织，雄浑万千的敲击，如潮起潮落，如万鬼同哭，如北风入庭。脚下是不知延伸向何方的路，头顶的天幕深邃而璀璨，旋律如同奔流不息的冥河幻水，将密密倒垂的枝条沾染上细碎的星光，然后追逐月影宛转直上九霄，也把所有悲欢离合，所有爱恨都一起带走。

　　顺着旋律的牵引，干涸的血迹重新变得润泽，从树叶上剥离成一滴血珠，落入司南的磁勺中。整个司南泛起红光，勺柄滴溜溜地转，指向西北方向。

　　“这支曲子，叫做《忘川》。忘川之水通阴阳，在我的家乡，这是一首引魂曲。”

　　百里清言看着放下竹笛的云韶，似真似幻的红光凝结在他披散的黑发末端，让清雅的容颜看起来竟然带上一分艳丽，但拢在微光中的侧影却是寂寥又落寞的。

　　他没给云韶留出太多伤感的时间，很快便过去搭着他的肩膀往司南指引的方向扯，一边悄声嘀咕：“你看见方才我说想吐时叶濂脸上的表情了吗，哈哈哈，这帮武将，果然个个跟娄思夜一样好玩”。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着，路却突然断了。

　　勺柄依然指向西北方向，盘旋的粗大树根和灌木草丛溶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浓绿的水雾，将前路的空间遮掩得密不透风。

　　百里清言略微一思索，以手拊地，将灵力缓缓灌入地面。光弧从手掌与地面相接触的地方荡漾，漫过枯叶、树根、荆棘，连树干都跟着一起颤抖起来。而在涟漪一般动荡的视野中，那一处静止便尤为明显。

　　藤萝像长了眼睛似的，扭着身子想要逃离，但快不过百里手中的匕首。冷光一闪，匕首刺入地面，旁边多了个抱头匍匐的青衣小童，瘦瘦小小，四肢纤细，却偏偏生着青苔一样的胡须，看起来有些滑稽。

　　众人看了看小童哆哆嗦嗦的细短腿，又看了看前方重新出现的山路，话都懒得说，只排着队越过的时候纷纷投射过去的凶狠眼神，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

　　走着走着，路又断了。

　　勺柄依然指着西北方向纹丝不动，眼前是一方小小的，漂浮着枯黄浮萍的泥沼水泽，幽暗的水镜上映不出丝毫月亮和火把的光芒。百里清言长叹一口气：“这么无聊的障眼法，你怎么就玩不腻呢？”他身形一动，从池塘里抓来一物，扔在地上。

　　一条小泥鳅歪着脑袋直立起来，口吐人言：“你、你们不许过去！不许妨碍姐姐！”

　　百里清言啧啧称奇：“你那什么姐姐，就没有更高级一点的手下吗？来来回回都是你啊。”

　　小泥鳅嘴硬：“什么来来回回都是我，听……听不懂。”

　　云韶好心提醒：“你的青苔胡子忘了变回去。”

　　小泥鳅一下子泄气了，软软地瘫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变回藤妖的样子，抓着百里清言的袍角恳求：“其他人都被妖怪抓走了，姐姐受了伤，也斗不过那个妖怪。你、你帮帮我们，把他们找回来好不好？邙山快变成一座死山了。”

　　百里清言嫌弃地掸了掸衣角，转念却想到远眺时所见到的笼罩死气的深林，点头应承下来。

　　藤妖撤去障眼法，一边挥舞着小手绢一边目送他们前行。司南的红光越来越盛，终于看见道路尽头，斜倚着直冲天际的山锋，细犬咆哮着往前追逐而去，叶濂也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猎犬冲进山洞时，娄思夜正苦兮兮地蹲在潭水边。他望着潭底燃烧的烈焰，用树叶捧了些水，凑到鼻尖嗅嗅，还是决定端回去喂给苏崇翰喝。

　　“死马当活马医呗，”娄小公子想得很乐观。

　　听到犬吠，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往洞口奔，又面无表情地踢开一只扑向苏崇翰的细犬，再面无表情地挥出刀鞘，死死卡在另一只猎犬尖锐的齿牙中间。

　　下一秒，便听到清润的少女嗓音响起，如同天籁：“娄公子小心！”

　　“阿音别过来，”他一边喊，一边借着犬齿咬合的势头猛力前拽，崩断了一排尖牙。再将刀鞘竖着前送，猎犬闪避不及，胸口撞在刀鞘上，撞得头晕眼花。

　　羽林兵士抢上前来，套上牵引的绳索，猎犬才渐渐安静下来，呜咽着趴在地上。

　　谢承音向娄思夜冲过去，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的哭腔：“娄公子是不是受伤了？伤势重吗？我在树下……树下看到好多血。”

　　她半途中双膝一软，向前踉跄了两步。娄思夜下意识伸手半抱住她，免得她摔倒在地。

　　怀中少女的身线娇俏柔软，微卷的金丝轻轻地垂落在他手臂上，挠得他从半边身子到心尖都开始痒起来。从这个角度俯视，能看到谢承音迥异于中原女子的，高翘的鼻梁和浓密的睫毛，视线再往下移，纤长的脖颈，清润的锁骨，娇憨而妩媚的风情一路延伸至扎得紧紧的绯色交领中。

　　一向自诩见惯了大场面的娄思夜都忍不住有点心神动荡。

　　“真……真娇艳啊。”叶濂和沈州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十六卫疯传一向脑袋顽固不化的娄小公子，近日终于枯木逢春，铁树开花，被一个西域来的小猫妖迷得神魂颠倒。

　　现在看来，哪里是小妖精，明明就是殊色无双的……千年狐狸精……

　　小道消息诚不欺我也！

　　按说虎视眈眈了这么些时日的波斯猫终于主动亲近，娄小公子应该全盘接收才是。奈何现在才发现，他竟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在接住谢承音的当下就红了脸，然后缩回手，有些语无伦次地安抚道：“没事，我我我，受伤，没有没有。”

　　“可是你手肘上……”谢承音抬起头，依旧担心。

　　“呃，我帮苏崇翰包扎伤口的时候被他挠的，”一想到苏崇翰这个人，娄思夜迅速恢复神智清明，毫不犹豫地告黑状。

　　“美人，都是水做的骨肉。”

　　犹记得刚授从四品中郎将不久，苏崇翰在一个燥热的、没有值防、竟然也没有约会、百无聊赖的午后，翘着二郎腿对同僚和下属开展一场深入浅出的题为关于如何获得洛阳淑女青睐技巧知识讲座时，曾这么总结道。

　　“香水，”他又补充。

　　需要多么丰富的经验，才能总结出来这样充满新意又无比妥帖的理论呐！这个带着思恭坊芙蓉脂粉融融春意的名词，在一瞬间就征服了殊少与女子打交道的金吾卫一行人，他们本来对空降的上司有些不满，此刻齐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内心的敬佩难以言喻。

　　那时苏崇翰刚获赠“金吾之剑”的名号，正一时春光得意，风头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