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寒江落

51、叶朗将

　　苏崇翰咬牙自肩头拔出豹爪，趴在地上激烈地喘息，血腥气登时逸散而出，混杂在颓靡曲折的香气里，令人脊背生寒。

　　“你还好吧？”娄思夜从衣袍下摆撕下一大块布料，替他包扎伤口。鲜血泅染罗衣，虽然在深色的绢底上看不出惨烈，但触手隐隐湿得可以拧出水来。

　　他刚想出言安慰对方两句，那口气却蓦然卡在了喉咙——是猎犬的吠叫之声，数量不少，再次划破重林的寂静，依稀向两人所在之处靠近。

　　“不会吧……那可是以活物生肉喂食，精挑细选出来，训得最凶猛的细犬……”苏崇翰和娄思夜抬头相视，都从对方扭曲的脸色中看到一股不祥的预感。来不及给伤者留下喘息的时间，娄思夜架起苏崇翰，跌跌撞撞往邙山深处跑去，

　　他走前不忘狠狠砍了猎豹几刀，希望以此拖延住猎犬追逐的脚步。

　　刚开始是娄思夜拖着苏崇翰在跑，匆忙间的扎束显然不能完全止住从洞眼往外汩汩而出的血流，加上摔下马背时也受了一点伤，苏崇翰虽然凭借本能跟上娄思夜的脚步，却也因失血而神智渐渐模糊了起来。

　　黑暗中浮现起异样的颜色，接连成秾丽而娇媚的朱红，曳地的裙摆上用黑线勾勒出宛如倒垂凤尾的花瓣，身骑黑豹的女郎含情带笑，若有期待。只是红唇吐露出来的字句，依然像无风也无波的古井：“跟我走吧，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苏崇翰猛然睁开眼睛，肩膀和胸口的疼痛似乎消减了许多，他竟然有力气反过来抓住娄思夜的手臂，导正行进的方向。

　　娄思夜分心留意身后是否有猎犬追踪的动静，因此并没有察觉两人身份角色的互换。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触目而见都是一成不变的夜色，古木纠结缠绕的藤根密布苔藓，像大片浮游过晴空的阴霾，时不时牵绊住人的脚步。绵延的山脉上出现一道恰好可供两人并行的裂缝，苏崇翰最后只来得及指着山洞说了一声“爬上去”，便昏迷过去。

　　娄小公子长叹一声，自认倒霉地当起了人肉起重机。

　　裂缝撑开的空间似乎可以沿着通向山脉深处，但娄思夜无意探索。他在心里愁肠百结万分思量，下了好大的决心，依然在抽出宝贝龙雀的那一刻改变了主意，环顾四周找寻可以充当柴刀砍伐树枝的工具，然后眼前一亮：“就当是救你一命，收点利息好了。”

　　娄思夜磨刀霍霍地朝苏崇翰走去，后者腰间的佩剑俨然成为屠夫眼中那头待宰的肥羊。

　　终于生完火，少年把伤者挪到火堆旁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

　　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是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到底是什么味道，苏五这小子擦了什么坏掉的胭脂吗？”之后便完全沉沦在了睡意中，全然不知外面已经闹翻了天。

　　随驾的侍从和宗室都回了宫，十六卫中除金吾之外，左右骁卫的人也留了下来，和羽林、金吾一起寻找久去不归的两位小将军。

　　沈州本来也要跟着，不过一整天都闷在戎服和细麟甲之中，让他颇有点头昏脑涨。

　　他摇摇晃晃地翻身上马……翻身上……翻身……

　　“你抓着我做什么？”沈州转身狠狠瞪视。

　　赵鲤伸手胡乱揉了揉头发，笑得憨态可掬：“沈录事刚刚武斗的时候不是受伤了吗？你还是别去了吧，我们会把你家小将军一起带回来的。”

　　“是我们会把你家小将军一起带回来——”韦守忠神情自若地抢白，又拍了拍沈州的肩膀，“你先回去吧，左右骁卫也在，人数都够把这一带翻个几遍了。”

　　细犬嗅着血腥味，很快将众人引到猎豹陈尸的地方。

　　韦守忠跳下马，去翻看猎豹脖子上的铜牌：“文狸……这可是近五年来获西域番国所献，最称王称霸的一头啊。”

　　时间静止了一刻，马上马下的人目瞪口呆，羽林军和金吾卫终于在长久各种毫无意义的竞争之后，首次达成了空前一致的见解：“咱（咱）家小将军的战斗力还真强悍！”

　　猎犬突然更加猛烈地咆哮起来，朝密林深处眺望的叶濂脸色殊无轻松，反而挂着一丝凝重：“不知道是思夜还是崇翰的血，树下流得最多，然后滴了一路，最糟糕的情况是两个人都受伤了。可为什么不在原地等待援救呢？”

　　众人当机立断，策马追逐猎犬而去。

　　是错觉吗？

　　马蹄踩踏在厚厚一层落叶和青苔上，倒像陷进了潮湿的泥土里。薄雾蜿蜒而起，虽说这个时节山间夜露算是寻常，可也起得太过于*迅速了一点吧？雾气很快呈现出乳白色的质地，不仅看不到身边的景物，最后就连扬鞭、犬吠和交谈的人声都悉数吞没于其中。

　　赵鲤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走出雾气时正自顾自高兴，可紧接着便听到韦守忠试探性的呼唤，然后是血污狼藉的猎豹尸体。

　　绕了半天，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就这么试了一次又一次，即便将缰绳系在一起，众人也总会在踏入雾气不久后失散，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叶濂叹了口气，抬头看天，一弯疏月淡淡的清辉，飘飘摇摇地缀在深黯的林海之上。可方才在那诡异而不详的迷雾里，是看不到这幅意态悠闲的景致的，没有风，没有月色，触目都是凝冻的玉色般的墙壁，动物的嗅觉和人的方向感也都一起失去了用场。

　　等到走散的兵士聚齐后，他带领人马再次沿着血迹蜿蜒的方向冲入深林。

　　他们本来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雾气-走散-猎豹尸体的循环感到厌倦，可这一次却全然不同。

　　愈见粘稠的雾气仿佛通向异境的道标，拉扯着他们坠入永无完结的死寂之城，广袤，静谧，一成不变得几近荒谬。已经远远超过了之前探一次路所耗费的时间，依然看不到熟悉的路标，叶濂也不由得急躁起来。

　　当最后一个金吾卫队正终于连滚带爬地从雾气里冲出来，抱着苏崇翰曾倚靠休息的树木热泪盈眶，黏糊得像找回失散多年的亲人时，已是近午后时分。

　　从前一日卯时开始，在神都苑与邙山交接的树林里不停打转，众人都又累又饿，筋疲力尽。

　　两位将军大手一挥，决定先行回城。

　　沈州一大早就领着没有参与狩猎也无需值防的羽林兵士，雄赳赳气昂昂地堵在金吾卫仗院门口，却见叶濂等人风尘满身，垂头丧气地归来。有的戎服脱了一半袖子，斜扎在肩膀上，有的半匍在马背上打盹，赵鲤手中竟然还拖着一头断了气的猎豹。

　　叶濂跳下马，打发其他人回仗院休息，自己向沈州走过去。

　　“果然指望不上啊……他们没能把咱家的小将军带回来，”刻意忽略了“羽林也没能把自家的小将军带回来”这个事实，叶濂强打起精神逞口舌之快。

　　他用眼角余光看了四面八方执戟走动的金吾卫，压低声音，附在沈州耳边吩咐：“点八个人，跟我一起去趟秘书省，找百里郎中，详情路上说。”

　　沈州心领神会：绝不能让金吾卫那帮小子知道，抢了先机！

　　可沈州的步子还没迈开，就听见李三同志顶着纯真又无暇的大嗓门嚷嚷开了口：“叶将军，韦七哥说他不去休息，要和你一起去秘阁局。”

　　“我也不去休息。”

　　沈州的脚僵硬地顿在半空中，捂住脸欲哭无泪。

　　叶濂乃右羽林军中郎将，平素和左军一帮人虽有接触，不那么深，偶尔打架，主要一致对外。是以他不像娄思夜，面对李三的缺心眼和少根弦已能从容应对，闻言愣了半晌，然后转过脸来，面色铁青问沈州：“这玩意儿——”

　　他指着李三：“你们小将军的脾气是怎么忍下来的？”

　　沈州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

　　韦守忠和李三还是在叶濂不带善意的眼风逼视下乖乖回了仗院偏殿休息，纵然沈州点人和整队的速度都迅疾如风，奈何有敌军细作泄露军情，于是羽林、金吾两拨人马又在秘阁局门口狭路相逢，场面一度很是尴尬。

　　“就算我不说，叶将军都能想到的事情，你觉得金吾卫想不到吗？我不过是不小心把战争提前了那么两三分钟而已嘛，”李三后知后觉，躺在偏殿的卧榻上和韦守忠咬耳朵。

　　反正这个锅，他不背。

　　灰袍的天文观生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举了一个年龄最小，最容易引起人怜惜之心的出来回话。

　　娃娃脸的小少年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样子：“回……回各位将军，百里郎中替女皇追查宫中走失的凤钗，大约去了北市的金银坊……咳咳！”

　　话还没说完，就被绝尘而去的马匹踏起的扬尘呛得咳嗽起来。

　　金银坊，没有。

　　翠玉轩，没有。

　　思恭坊，也没有。

　　当急红了眼的叶濂终于在归义坊北，从宣仁门大街临近北市的地方找到那家叫做“绿绮阁”的小店时，百里清言正在跟云韶对坐弈棋。

　　等等，说好的追查宫中走失的凤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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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李三，人生没什么追求，只有一条，奉为处事原则。
那就是.......
不背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