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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石城乐 ...


  •   “你这里最近还真是冷清,静得我都有点不习惯。”

      光线正在白昼与黄昏柔静的过渡之间,风里裹着些晚凋的草木植物的香气,吹动檐下悬挂的碎玉和玻璃薄片。那声音细碎而琳琅,与屋外传来的古琴声相互追逐,诉说着弹奏之人浅淡悠远的愁绪。

      布帆百馀幅,环环在江津。

      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

      这首《石城乐》的曲调,云韶并不陌生,他望着窗外树影遮蔽下依稀露出的青碧袄衫,忽然莫名感到惆怅——这样漂亮清妍的容貌,明明更适合鲜艳一些的颜色。十四五岁的小女儿,也本是不解世事的娇痴年纪,她已经在寒冷的暮云中弹奏多久了呢?

      好像是回应着这鸣鸟般曳尾而逝的念头,对面的百里清言垂下眼帘,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小巧的纸鹤,一边吐出轻轻的慨叹:
      “真是可怜啊……”

      绿绮阁的生意向来都不算火热,古琴曲谱并不是平头百姓可以品鉴的藏品,再加上店主姜太公一样的经营之道,虽然坐落在归义坊绝佳的地段上,大部分时间依然有种远离尘嚣的安静。

      谢承音见过家中绣坊的小二,见绮年玉貌的女郎成群结队走进来,远远便要迎上去,如数家珍地展示时下新奇又风尚的织锦布料,蝉鸣般的喋喋不休中还要夹杂着不留痕迹的赞美,说得女客心花怒放,半天下来各有斩获。

      也有摆放昂贵熏香原料的二层楼阁,不同于一楼厅堂的笑语喧哗,需要提前递交名帖才能入内。团扇遮面、云鬓钗影的小姐驻足流连,气质文雅的布衣书生,面色微微倨傲临阁而立,等到淑女脸上出现真心的喜爱,再附上一两句不着痕迹的推荐,以及对眷顾它的人高雅品位的恭维,生意自然顺利成交。

      相较而言,云韶做生意的态度确实过于散漫,但眼下这幽静冷清的垂杨深院,对于心事重重的她来说,却像几重天然的安全屏障。

      五指随意地弹拨琴弦,熟稔至极的旋律就声声流泻,思绪却飘得很远。

      小七趴在她脚边舔毛,舔着舔着就开始扒拉琴边垂缀下来的流苏玩,突然竖起耳朵动了动,注意力被半空中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点上下翩飞的金色流光,从后院高墙越入飞进厅堂,在小七兴致勃勃的追逐下,停在百里清言手中。又颤动着纤婉的翅翼,似乎在传递什么不为人知的讯息,须臾便从飘渺的光晕变回折纸的实体。

      百里清言突然兴致高昂起来,叩了叩云韶面前的桌案,又朝后门的方向投去暗示的眼神,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花狐狸,嘴上还默数着:“一、二、三……”

      晴空中果然响起少年中气十足的叫喊声:“百里、云韶,阿音在这里吗?”

      门扇被大力推开,黑色身影疾风一样冲进后院,沿着铺石小道气势汹汹地奔袭而来。

      谢承音抱着桐木古琴步入厅堂时,就看见娄思夜傻站在原地,和屋中两人大眼瞪小眼。小七正舒舒服服地蜷在云韶腿上,把脑袋团成个绒球,背对娄思夜,倒很有一些敌我分明的立场。

      一缕带着冬雪气息的夜风卷进来,牙白色的绣帘从少年眼前拂过,不过比满室烛影灯焰更明亮的,是谢承音仿佛披上一层月华轻纱的金色长发。

      “快到炭盆这边来”,云韶接过古琴,往谢承音手里塞了个巴掌大小的铜火炉,炉盖镂着繁复的暗花,还带着他身上常年熏香沾染上的檀木气味。

      娄思夜表情仍然带点戾气,一边不满地嘟囔“干嘛要骗我说她在家待嫁”,一边在木榻上重重坐下,抱着团花靠垫,把上面的红线流苏翻来覆去地扯。

      接着他脸上的表情一凝,挑起眉盯着谢承音:“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还给你呀。”谢承音微微苦涩地咬着嘴,捏着玉佩的手固执地举在半空中,和久久不见动作的娄思夜对峙……

      不,说对峙也并不贴切,因为少女脸上交织着愧疚与祈求的神情,不知道是因为哭过还是在室外呆了太长时间,脸颊和鼻尖都犹有红晕,肤色看起来更加白皙剔透。

      “娄小公子突然过来,有要紧事吗?”百里清言打了个响指,强行插入两人沉默而凝滞的别扭气氛中,又一脸无辜地眨巴眼睛。

      “你瞪我干嘛,我不是有事没事都在这儿嘛?小公子人十来天没露面了,我就问一问……随口问一问。”

      这倒一下提醒了娄思夜。他在萧朗的监督下磕磕巴巴地写了一封聊作陈情的书简,交给护卫快马送去丰州,两人又商讨出了更加周全的办法。之后甚至没顾得上再睡一觉,催促萧朗去找秦桑,自己则赶来这里。

      “也不知道爹吩咐了什么,大哥居然从介休赶回来,不光把我教训一顿,还勒令我除了宫城防卫之外的时间都好好呆在家里反省。”他挠挠头,决定先向三人解释一番,“昨日他老人家终于回任上了,临行前又拉着我啰嗦了一个时辰……真是和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刻意做出夸张的,劫后余生的表情,终于令谢承音展颜一笑。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视线转向宁静的弯月天空,交错摇曳的花树枝条间,清隽的胭脂色花朵在孤寒的冬天依然顽强而热烈地盛开着。
      浮动的暗香沿着上东门大街,一直延伸向清化坊的谢家宅院。

      在送谢承音回家的路上,娄思夜支吾了几次,都不知道要怎么提起话头,最后干巴巴地憋出来一句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是啊,”她答得很快,反而让娄思夜不知道如何接话。

      “娄小公子以后,请千万不要因为他人,而做出置自己安危于不顾的行为。”谢承音柔声说,借着天色的遮掩偷偷打量身旁的少年。

      他的侧脸线条在摇曳的柳影中显得分外深邃好看,起初皱起眉头,闻言后又带着惊喜的笑意转过来:“阿音,不算别人。”

      有那么片刻,谢承音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面上浮起烧灼的红晕,脑中也轰一声变空白了。

      她凝神盯着娄思夜上下开合的嘴唇,努力分辨接下来吐露的字句:“玉佩收好,别让你那两个庶姐看见,我可也就只有这么一枚,比印章、名帖什么的管用多了。只不过不许再有下次了,‘撇清关系’之类的想法。易地而处,如果换了我和……如果、如果换做是我,你……”

      少年的声音居然越说越轻,越说越结巴,令谢承音不得不打起十分的精神去听。

      终于听清楚了——她却觉得方才还很急的心跳突然又无限慢了下来,整个人似乎浸在一潭碧沉的静水之中。不是现在时节结了薄冰的质地,而是带着春日晴光长时间照射后宜人的温度,隔着一层一层的波纹荡漾。

      “如果换做是我,你也会来的吗?”

      “如果换做是我,你也一定会来的吧。”

      她垂下头,很快,也很轻地点了点。

      转过清化旅馆的拐角,谢府就近在眼前了,娄思夜很难得出现了一丝犹豫不决的神情。他放慢脚步,手伸进怀里掏啊掏,掏啊掏,掏了半天,终于拿出来一个小盒。

      镂空的雁衔牡丹纹样,桐木的材质,梳也是好梳,触手温润,上面镶嵌着七颗流光璀璨的集真冷暖玉。

      他把盒子递过去,却又不大敢看谢承音的眼睛:“那个……你体内不是有小七的一半,一半魂魄吗。我想着……”

      “你大概是喜欢顺、顺毛的。”

      画外音的韦守忠同志绝望地捂住脸:以自家小将军这副时灵时不灵的脑瓜子,何德何能遇上谢三小姐这样善解人意胸怀大度的心上人呐!

      银装素裹的隆冬还剩下一个短暂的尾巴,北市周边城坊的住户近日最热衷的谈资,要数谢家绫锦坊惹上的小麻烦。

      忙碌了三季的百姓,手上捧着盛满瓜子果脯的漆盒,意态悠闲地逛着价格低廉的集市,总不忘跟绫锦坊左右酒肆的帮工、银器铺的伙计打探两句:“你们可有看清楚,连着三日来闹事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起初说是个相貌平庸、一身寒素的青衣少年,在宽敞的前堂门前拉住掌柜的衣角求情,声音也断断续续,小伙计尖起耳朵偷听,连蒙带猜也只知道大概是为了退掉一桩价格昂贵的织锦订单。

      掌柜的态度也还温文有礼,皱着眉头轻声跟少年讲了半天道理,什么“小本生意,不能承担这么大的损失”、“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后院的织女熬了几个通宵”,可少年半晌都嗫嚅着,笨拙的样子让人看着都心急。

      接着就变成了一身茶色胡服的男子,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半边肩膀披着一块黑纹斑斓的虎皮,头发用红色束带漫不经心扎了一半,却显得气势更加精悍,一脸平静地威胁:

      “我家老爷与工部素来交好,也与某位姓皇甫的大人有几分交情,都有信物作证。希望掌柜能好好想想,当朝还有几位声名远播的皇甫大人?如果能够接受我们的建议,订金就不追讨了,权当老爷想与谢家交个好。”

      这次掌柜倒是没那么镇静,抱臂斜睨着男子不出声。正巧四五个娇滴滴,笑声清脆的女孩子相携走进店门,为首的看起来是店铺的常客,掌柜忙着应酬贵客,丢下一句“那就请你家老爷先出示信物吧”,便旋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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