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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星河入梦来 ...

  •   娄思夜越想越气,脑海中又浮现应天门前那帮金吾卫窃窃私语的情景——领头的家伙穿着和他平级的金漆明光甲,黑色袍服的一角绣着威严庄肃的獬豸纹样,斜靠在城墙上和手下说笑。

      “虽然两卫之间互为对手,彼此较劲,但他有这样不平而助的魄力,却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差一点就要心生敬佩……”

      他越笑越意味深长,立刻就有手下的别将附和:“可是人家转头就夹着尾巴道歉去了,早知如此,何必要逞一时间的威风呐。”

      娄思夜烦躁地挠了挠头,黑短发显得更加凌乱蓬松,丧眉搭眼的模样看着有点像一只气鼓气涨的小京巴。萧朗同志只能临危受命,明白当务之急要先给某真身不明大型凶险犬族类动物顺毛捋一捋。

      他往少年手中的茶杯里添了些温水,又摆出一副慈爱的表情劝解:“人君不思正身以黜恶,则为臣之道异。娄将军历仕二朝,所思所虑一定比你我深远。你说他对你的看法有失偏颇,可也从没想过替自己辩解,哪怕是对你大哥也不肯多说一句。”

      “不如趁着帮秦姑娘打听消息的机会,诚实一点如何?你也不用想太多,就刚刚分析局势那番话,原样写进去,娄将军一定会对你由衷赞赏。”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一丝扭曲的笑意。

      半晌沉默后,还是小京巴,哦不,娄思夜悲愤地爆发了:“算计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可是会遭天谴的啊萧三公子!”

      萧朗不再接话,苦恼地揉着额角。“算计”这个词说得过分了一些,自己固然是极力想要说服他帮忙,可也未尝不真心实意希望能够借机缓和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

      娄思夜这个家伙的性格,从小时候就很别扭,练拳习武再累也不吭声,营骑执戟受了伤也都瞒着,一路摸爬升转到如今的从四品中郎将,却偏要和父亲所期望的藏锋内敛之道对着干。

      不过是娄将军幼年督促他习武态度过于严厉,仪凤之后又常年戍边,两人殊少交流,才造成彼此之间的误会。

      表晦里明而器量宽厚,这样的君子之德,娄思夜不认同,萧朗却始终心怀敬慕。尤其是娄公后来以御史大夫衔应诏,彼时自己十岁不到,过于年轻的心不能完全理解那叫做“带三尺剑,立不世功”的气概,却本能地因此而向往着铁马冰河的金戈之境。

      那也是给娄师德带来声名与威赫的一战。

      仪凤三年,吐蕃犯边。

      青海有十八万军马,以李敬玄为洮河道大总管,沿鄯城、河州设防,因天气转凉,士兵身着铜甲行军不便,所以在巨大的人数优势下,也堪堪只与论钦陵战个平手。

      不过胜利的曙光依然是斜向李唐王朝的,鄯州柔远、龙支折冲府最精良的援军和粮草已在路上,不日便将抵达鄯城。

      如果不是工部尚书刘审礼经不起敌人叫嚣挑衅,不等援军抵达,带着一半队伍趁夜沿青海湖突入,试图于不备之间重创吐蕃。哪知算漏了边漠气候,古今逢秋日,入夜格外明,被埋伏在芦苇和湖中的吐蕃军截了个正着。

      而李敬玄则出人意料地抛下了同僚和这九万军士,带着心生怨怼和士气大落的唐军,一路退守承风岭,又溃逃鄯州,再败于湟川。

      朝野上下哗然。

      刘易从徒跣万里,扶其父尸骨归彭城,据道旁目睹这一幕的百姓传闻,刘尚书死不瞑目,于灵枢之中夜夜哀嚎。

      天子无奈,下《猛士诏》,广求河东诸州臂力雄果、弓马灼然者。娄将军头戴抹额从戎,收集鄯州、湟川一战散亡的将士,重振军威,又与吐蕃军赤岭论战,才有了仪凤三年之后弥足珍贵的边境安稳。

      高宗对这场败仗十分恼怒,不顾身体抱恙,紫宸殿上拍着御座呵斥,将奏疏往李敬玄头上狠狠砸去,却也只有娄公肯为其求情,最后改贬衡州刺史。

      这一段前朝往事,家中父兄偶尔讲述起来,言辞之间都是盛赞。只有娄思夜抿着嘴不肯接话,紧绷着俊峭的眉眼,被黑色戎服包裹的身躯虽然已经有了高挑的轮廓,却还留着少年的青涩之感,负气一样挺得笔直。

      再后来,自己曾在无意中听到过一次好友对于此事的评价——“无聊的慈悲”什么的。

      那音节短促而轻声的呢喃很快便被风送出了彩绘画堂,只有黑发少年脸上交织着动摇与执拗的复杂神情,让责备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认识云韶和谢家小姐之后,好友的性情确实有了一些转变。

      大概对陌生人的戒备会减弱,与云韶时好时坏的相处模式也令人感到放松,更受到谢承音纯良性格的感染,就算偶尔流露出属于少年的真挚与热血,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忙着掩饰和含混。

      本以为可以劝服他在生父面前变得更加坦白一些,可没想……

      对了,谢家的小姐!

      萧朗眼睛一亮,并不急着开口,而是起身掸了掸衣裳,走到窗前。

      他望着玉色琉璃一样的天空,透过卷起来的垂帘能看到阳光穿透云层,在青砖灰瓦上点点浮动:“谢家三小姐与你也非亲非故,但你为何屡次出手相助呢?”

      娄思夜在好友疑惑的目光中叹了口气。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书架上取下来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摞写满字的洒金衍波笺。字迹不太秀逸,但也算有些笔锋,是他这几个月来的心血之作。

      驯记卷、养记卷、品序、释名、习性……娄思夜一张一张翻过去,最后目光停留在卷尾题的那半首小诗上。

      不知天与水,星河入梦来。

      他突然觉得是自己眼拙,谢承音和猫儿哪里像了?

      那样美的一双蓝眼睛,宛如天幕下波光流转的星河,但有时又会显露出超过年龄的沉静与淡然。他知道她被藏于深闺,性情向来有些柔弱,胆小怕事,比较乖顺,但他没想到的是那样的身影挺直了,竟然也能看到一丝倔强。

      她在父亲和姨娘冷漠的目光里默默忍受,在姐姐争锋相对的捉弄里默默忍受,在命运突然而来的恶意中默默忍受。

      她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呢?

      娄思夜转过身,直视好友的眼睛:“不管你信不信,阿音从来没有主动开口向我求助过。”

      “但你仍然想要帮她,”萧朗笑道,想了想,又改口重说了一次,“我们仍然要帮她,对吗?”

      他觉得娄思夜的情绪有些低落,决定找个什么话题来冲淡一下:“话又说回来,缘分真是奇妙呐!你第一次见面把小姑娘毫不留情地往洛水里面扔时,大概也没有料到后来会这么看重于她。女儿家体弱,如果不是我及时将人捞上来,说不准就受凉了。现在她被魏王纠缠,闹出这么大动静,以东城谢家一贯重利轻义的态度,不受宠的嫡女换皇室姻亲,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秦桑姑娘有解围的法子,无论如何都应当试试!”

      娄思夜耸了耸肩:“我已经有所谋划了,在等飞骑营的消息。他夺左司郎中爱妾,又命酷吏罗织以杀之,此事虽未上达天听,民间倒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他心不在焉地低声说着,突然猛地顿住了。

      再抬起头时,面上神情就有点古怪:“等等……什么叫做第一次见面就把她扔进水里?如果没记错的话,被扔进水里的那个人是我才对啊?”

      娄思夜一把把萧朗按回椅子上坐下,心中浮起隐隐的不安。

      “你是笨蛋吗!上巳节那天,王少监一脚踩滑不慎落入水中,我们沿着岸边寻找时你救起来一个漂亮的小公子,然后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又转手把他扔回河里。”

      “那是穿了胡服的谢三小姐!”

      萧朗并不赞同好友想出来的办法,搜集罪证,谏言女皇,攻讦以其之短,虽然有效,但未免锋芒过露,很容易把娄家竖成敌对派系的靶子。如果引起魏王的不满,骤然发难,娄思夜毕竟不如岑相和格御史善于应对朝堂上的阴谋算计,更何况娄将军在河源,大公子思颖在介休,鞭长莫及,又何谈施以援手?

      他打算开口劝解,但好友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娄思夜正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河面因为有人突然落水而泛起涟漪,日影像扎根于深海长出的玉树琼枝,晃动不过片刻又聚拢起来,静流的水中却已经看不到青年的踪影。

      “奇怪了……”他在心中轻轻念着,就算水性不佳,但沉没的速度也着实太快了一些,同时集中精力继续搜寻。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浮”的感觉,河里突然冒出一只白皙的手。他只来得及分辨似曾相识的织物颜色,便用力将人拉出水面。

      湿透的锦帽歪歪扭扭地贴在头上,也遮挡住一大半的容颜,滴水的衣袖上绣着玄色云纹,却与落水青年素色的襕袍有微弱差异。

      只有因为打湿而垂落下来的几缕发丝,闪烁着不常见的清霜似的色泽。

  • 作者有话要说:  羽林军家的傻儿子们下线的第N天,想他们。
    作者君一个人默默单机好凄凉,你们想念李三同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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