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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嘉胜内府 ...

  •   一队搭载着大唐贵重丝绸、三彩瓷玉的车马,在软风和煦的春昼扬鞭,目标是西行凉州,沿着陆路前往西戎。

      在玉门关以西,昆仑与天山山脉夹道的地方,瀚海与绿洲之间分布着风俗、特产与中土殊异的国家。而更遥远的波斯、拂菻和大食,则以数不胜数的珍奇香料、金银财帛、如花美姬,还有日复一日远涉重洋而来,停留在广州码头高大雄伟的三角帆船,迎接着唐人对于遥远西方风物的想象。

      风涛和雷电,烈日和尘暴,西行跋涉的过程遇到怎样的困难与险阻,是否有九死一生的险象,智虑百出的计谋,当事人都对此缄默如深,只有故事的结尾流传到了现在——谢砚川向当时停留在洛阳的高宗献上一种举国罕见的灵泉丝。

      彩虹般晴光交叠的绣线织成广袖交领的样式,也不过手心大小,遇水后还原成一袭五色焕烂的深衣,那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天然流转的龙凤纹样让则天皇后大为惊叹。

      谢家绫锦坊中堂挂着一块“嘉胜内府”的匾额,便是后来根据天子口谕而制成。

      辉映着珍奇的绮罗锦缎与金银绣线的光芒,这块凝结了少年孤注一掷的勇气与热血的匾额,阴沉木的肌理有种幽邃的梦幻般色泽,金粉涂饰的字体在仆从小心翼翼的呵护下十数年来依然耀眼如初。

      谢砚川成功掌管了家族造染生意,凭借从波斯、大食带回来的精美织物让王孙公子、高门贵女趋之若鹜,并在日后家族权利的角逐中展露出精准的鉴赏目光与高超的商业手段。

      这些已经是后话,和时人杜撰的灵泉丝怪谈一起流传遍及市坊的,是谢家大公子即将迎娶一位波斯女子的消息。

      嫁礼在次年的四月举行,牡丹拥簇着宛如大团大团的云霞,红色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是被风吹落的梨花花瓣,轻倩的花香绕着迎亲的队伍飞舞打转。团扇遮面的新娘看不清容颜,身形相较中原女子更加高挑,沿着毡席踏入青庐,绣满金丝折枝花的青色连裳铺陈于地,彩礼抬架和攒动围观的人群从清化坊一直排到徽安门前。

      娘亲对牡丹的喜爱,是不是也从那一日开始的呢?

      “您愿意离开故土,远渡万里跟随父亲回洛阳,一定很爱他吧?”谢承音答非所问地喃喃着,直到帕罗珊再次用筷子敲了敲食碟的边缘才回过神来。

      少妇眼中的星光黯淡了几分,在小女儿的注视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初识时,你父亲只是一个默默不得志的世家子弟,现在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谢家家主,身价与地位都不可等同而论。”

      “后来他娶了尚方监林家庶出的大小姐,让她掌饲中馈,人前处处以正室的礼节对待,我也能够理解。毕竟是从林家带来的御绣工艺,把他真正地扶上了家主之位。只是对他的痴心和爱恋也就渐渐淡下来了。”

      白皙的手指插在女儿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即便是优雅的洛阳官话,帕罗珊说来也带了一点西边国度婉转曲折的口音。

      听起来很动人。

      她十八岁刚嫁过来时,经常因为语言不通而被谢家二房、三房的人笑话。大房的庶子越来越得到家主重视,明面上、暗地里的争锋和陷害也越来越多,渐渐从生意场蔓延到后宅,她没有母亲和亲眷可以请教,应对得很是吃力。

      新婚情浓,谢砚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责怪和疏远,只是每每替他按摩和梳发,总能看见那张年轻锐利的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惫。

      帕罗珊只能发了狠地学习异族语言,白日里太多双眼睛盯着大房,她就趁着谢砚川宿在商铺里的时候挑灯夜读。可等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仪态也稍稍模仿出了几分世家大族女子的端方后,林素心就被娶进了谢府。

      一同带来的还有二十个极擅雀金绣工的绣女。

      她渐渐心灰意冷,也不耐烦日日坐在正院于林素心虚与委蛇,便隔三差五找些借口出府散心。正巧西市新开了一家叫做“琉璃居”的酒楼,老板是波斯人,找的厨子能做一手正宗的家乡菜,还有最纯酿的葡萄酒,她一口气能喝上六七杯。

      这一天,她刚下轿,还没踏入酒楼,就被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狠狠撞了一把,手和脸都脏兮兮的,在浅色的襦裙上留了几个巴掌印。

      随行的车夫要上前呵斥,被帕罗珊阻止了。因为他见自己闯了祸,局促不安地垂头站着,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口的样子,透过灰尘都能看见脸涨得通红,不住低头道歉。

      看穿衣布料是个农夫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却很温文有礼:“我一时不察,冲撞了贵人,请贵人责罚。我……家贫,无力立刻赔偿夫人的衣裙,请、请夫人留个数目给我,等我攒够了钱,再……”

      后面的话越来越结巴,却听得少妇微微笑起来:“小孩子玩闹间难免闯祸,这次就当得个教训了。下次可千万留心看路,换了旁人只怕没那么轻易放过你。”

      动人又婉转的嗓音,还有衣袖间传来的氤氲香气,大概是甚少接触到这样的善意,男孩子有些感激地抬起头来。然后就愣了愣,又很快低下头。

      帕罗珊转身离开前,他终于从喉咙里憋出了一句话,只不过蚊子大小的音量,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不、不是玩闹......”

      这一点风波自然没有在帕罗珊心中留下什么痕迹,三五天后,她借口要去北市挑一些时兴的首饰,送给林素心的大女儿作周岁礼,带着随从又溜出了门。

      哪知琉璃居一楼靠窗的雅间,再一次看见那个孩子,被几个明显高他一头的少年围在中间,压着打,拳头雨点一样往他身上落。欺负人的少年眼睛里有野兽一样恶意的光,下手倒也会挑地方,专往柔软的腹部招呼,一边打,还一边骂。

      帕罗珊皱了皱眉头,伸出头去听,很艰难地辨认了个大意。似乎是他们当街为难卖花的小姑娘时,那孩子看不过去,出声呵斥了几句,把家里的大人招了过来。

      “你娘亲没教过你闲事莫管吗?”为首的少年恶狠狠地说,又想起什么似的,很大声地与周围人调笑,“哈哈哈瞧我这记性,他娘是个疯子,怎么能教他做人的道理?你爹也真是个老畜生,见人家长得貌美就起了色心,连疯子的便宜都要占!”

      一直到这里,那孩子默然忍耐的脸上才露出愤怒的表情,开始挣扎和反抗,无力地踢打起人来。为首的少年更加愤怒,眼珠一转,将人往旁边摆放果蔬的摊位上狠狠一推。

      小贩也不大敢惹这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只能揪着那孩子的衣领讨要赔偿。少年拍拍手,满意地领着同伴扬长而去,留下那孩子站在原地,不住跟小贩道歉赔罪。

      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那天也是因为被打,才不小心撞了我吗?帕罗珊叹了口气,让随从出去解围,赔了小贩的果蔬钱。

      “我家夫人是什么人物,怎么能是你说见就见,说谢就谢的呢?”随从对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有点嫌弃,毫不留情地拒绝。

      韦守忠下意识抬头四顾,一下子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容色娇媚,异域风情十足,从雕花窗棂里伸出来,冲他挥挥手,笑得轻盈又狡黠。

      作为一个乡下农夫的儿子,要习武的念头,就是从这一刻生出来的。

      实际上,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位夫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个月来,只能日日在晚市刚启的时间守在琉璃居门口。帕罗珊再来时,就看见少年穿着打了补丁的短布衫,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齐,一看见自己,就喜出望外地迎上来。

      “这是我这些日子帮别人做农活得的赏钱,赔、赔给夫人。”

      帕罗珊笑了笑,临时起意决定请这个与自己也算有缘的小少年吃顿饭。

      韦守忠看了看菜单和后面的金额,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点了几个价廉物美的:“不、不能让夫人破费。”

      帕罗珊轻车熟路地加了一堆招牌菜,又要了一瓶加冰块的葡萄酒,闻言竖起手指点着自己:“破费?你可知道我是谁?”

      韦守忠摇头。

      那双璀璨夺目的蓝眼睛便弯出了一个笑意优美的弧度:“洛阳首富东城谢,我可是谢家的夫人。怎么,送上门来的肥羊,你还不狠狠宰一顿?”

      几杯酒下肚,她渐渐有了几分醉意,手撑着额头偏到一边,盯着长案上的烛火发呆。韦守忠捏着装钱的小布袋,犹犹豫豫地问:“夫人好像经常来琉璃居吃饭,是因为谢府后院的厨子做饭不合心意吗?”

      金发少妇眨了眨眼睛,声音依旧轻快,却带着几分黯淡,又带着几分自嘲:“在家呆着不招人待见呐,我就干脆躲得远远的,省得碍她们的眼!”

      自己离乡背井数千里,抛弃了曾经热爱和熟悉的一切,时至今日,又得到了些什么?

      她抚摸着小女儿柔滑的长发,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个少年那时候的疑问,似乎是怕惊扰到自己,声线压得很轻柔:“夫人这样好心,又、又这样美,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 作者有话要说:  韦守忠的故事,我本来不打算做太多延伸。
    就像前面章节已经写过的,不过是年少怀春的一点旖旎心思罢了。八岁时和帕罗珊相遇,如今十五年过去,她的夫君坐稳了谢家家主的位置,女儿也已长大成人。
    他们本来该如同两片浮云,短暂的交集之后,被风吹向再不能相遇的远方。
    但后来写着写着,实在觉得谢家夫人这样的女子有点可怜,她不过是用一腔真心,在谈着一场掺杂了利益、算计、前途、地位的爱恋。
    但她毕竟不是故事的主角,并不能耗费太多的笔墨,去给她一个峰回路转的结局。
    于是在失败的婚姻生活之外,给她一点起于感恩、后来缠绕心头久久不能忘怀的温柔,也算是聊为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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